第67章

  而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长出名为“家”的大树的,是之后那段短暂却如同镀了层柔光的幸福时光。
  我们家的房子不大,但总是充满阳光和笑声。
  爸爸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有点严肃,但下班回家总会先把我举高高,然后用胡子扎我的脸,逗得我咯咯笑,才会去看摇篮里的多多。
  妈妈是典型的温柔主妇,她的手总是暖暖的,做的饭菜有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我记得特别清楚,春天的时候,院子里那棵樱花树开了花,风一吹,粉白的花瓣就簌簌地落下来。
  妈妈会把旧毯子铺在树下,我把还是个小肉团子的多多抱出来,让他躺在毯子上。
  他挥舞着小手,去抓那些飘落的花瓣,抓住一片就往嘴里塞,然后被那味道激得皱起整张脸,咿咿呀呀地抗议。
  我在旁边笑得打滚,爸爸拿着老式相机,咔嚓咔嚓地记录着这一切,妈妈则端着刚烤好的饼干,笑着看我们闹。
  多多从小就不太爱哭闹,性子安静。我拿拨浪鼓在他眼前晃,他能盯着看很久,眼睛亮晶晶的。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给他念图画书,明明自己字都认不全,就靠瞎编,他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暖褐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故事大王。
  那时候我觉得,当哥哥真是天底下最棒的事情了。
  我有全世界最可爱的弟弟,有爱我们的爸爸妈妈,日子会像门前那条河一样,平静又幸福地一直流淌下去。
  谁能想到呢,河流也会突然遇上断崖。
  多多刚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能含糊不清地喊“帕帕”、“麻麻”和“尼尼”的时候,那场毫无预兆的意外,像一场最狂暴的雷阵雨,瞬间摧毁了我们小小的世界。
  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前一刻,我的世界还是彩色的,充满阳光和樱花香;后一刻,只剩下黑白两色,和亲戚们压抑的哭声、怜悯又带着点麻烦的眼神。
  我和多多,一下子成了没人要的浮萍。
  处理完丧事,我们被送进了第一家孤儿院。
  那是个看起来还算规整的地方,但对我们来说,无异于从天堂坠入了另一个冰冷的世界。
  陌生的房子,拥挤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旧衣服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刻板的作息时间,排队吃饭,排队洗漱,一切都像流水线上的零件。
  我紧紧牵着多多的手,他那么小,走路还不稳,只能依赖地靠着我。
  他仰着头,用那双和妈妈一模一样的暖褐色大眼睛看着我,里面全是懵懂和不安。
  我用力回握他,心里又慌又怕,但我是哥哥,我不能哭。
  我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十束多多良,你要坚强,你要保护好弟弟。”
  最初的孤儿院并没待太久。
  理由各种各样,经费不足啦,管理混乱啦,或者可能就是觉得抚养两个男孩负担太重了吧。
  于是,我们开始了在不同孤儿院之间辗转的漂泊生涯。
  打包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坐上陌生大人开的车,到达另一个同样冰冷、同样陌生的建筑。
  熟悉——勉强适应——再次离开。
  这样的循环,成了我们童年最常见的节奏。
  物质上的匮乏是刻骨的。
  总是吃不饱,饭菜清汤寡水,能分到一小块肉都是值得高兴半天的事。
  衣服永远是别人穿剩的,不合身,冬天也常常不够暖和。我记得有一个冬天特别冷,窗户漏风,被子又薄又硬。
  多多冻得小脸发青,手脚冰凉,半夜里蜷缩在我身边瑟瑟发抖。我只好把他整个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去暖他,听着他因为寒冷和偶尔的咳嗽发出的细微哼唧,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怕极了,怕他生病,怕他像爸爸妈妈一样,突然就消失不见。
  可多多那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好像天生就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我们的处境艰难。别的孩子会因为抢不到玩具大哭大闹,会因为饭菜不合胃口发脾气摔碗,但他从来没有。
  分给他什么,他就安静地接过什么,默默地吃,默默地玩。给他一件明显大很多的旧衣服,他也只是笨拙地卷起袖子,从不抱怨。
  即使生病发烧,浑身滚烫,他也只是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小声地哼唧,很少像别的孩子那样放声大哭。
  他那种过分的安静和顺从,像一根细细的却无比坚韧的丝线,一直缠绕着我的心。我看着他,心里就涌起巨大的愧疚。
  他本该在爸爸妈妈的怀里撒娇,拥有数不清的玩具和无忧无虑的童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我,在这一个又一个冰冷的缺乏关爱的机构里,看人脸色,忍受贫寒和漂泊。
  这种愧疚感,在那对夫妇出现,表示想要收养多多的时候,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几乎将我吞噬。
  那是对看起来很有教养、家境似乎也很不错的夫妇。
  他们来孤儿院做慈善探望,一眼就看中了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多多。他们对院长夸他长得可爱,性子沉静,不像其他男孩那么调皮。
  后来,院长单独找我谈话。那间办公室总是有一股陈旧的纸张味道。
  院长是个表情总是很严肃的中年女人,她看着我,语气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理性和劝诫。
  “十束君,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也知道你弟弟还小,如果能被这样好的家庭收养,他将来就能过上好日子,住大房子,穿新衣服,接受最好的教育。你肯定也希望他好吧?一直跟着你只会一起吃苦。”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我知道,院长的话从某个角度看,是有道理的。
  跟着我,多多可能永远都要过这种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像样的衣服,吃不饱饭,更别提什么光明的前途。
  如果他被收养,至少……至少能有一个稳定的家,能吃饱穿暖,能去好学校。
  “为他好”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困住了我。
  一种混合着绝望、不舍和自我牺牲的悲壮感,让我动摇了。我像个傻瓜一样,以为推开他,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我怀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心情,回到我们那个挤着好几张上下铺的房间。
  多多正坐在属于他的那张小床上,低头摆弄着我前几天用捡来的瓶盖和电线给他做的一个粗糙的机器人。
  阳光从高窗射进来,照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显得那么乖巧。
  我蹲下身,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尽可能轻松愉快的语气说:“多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有一对很好的叔叔阿姨,他们特别喜欢你,想带你去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房子住。那里啊,有吃不完的糖果和蛋糕,有好多好多新玩具,还有……”
  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多多猛地抬起了头。那一刻,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脸上的表情。
  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暖褐色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受伤。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他手里的瓶盖机器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脸色变得惨白。
  他没有哭喊,没有闹,只是用那双迅速盈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小嘴唇颤抖着,声音带着一种被全世界抛弃,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了的绝望和破碎:
  “哥哥也不要我了吗?”
  轰——!
  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整个世界都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所有那些“为他好”的理由,在他这句带着哭腔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虚伪、那么可笑。
  我这才恍然大悟,在我自以为是地规划着他所谓的“好日子”时,却完全忽略了他最真实最迫切的需要。
  对年幼的他来说,什么大房子、新玩具、好学校,统统都不重要。
  他唯一想要的,仅仅是和哥哥在一起。
  巨大的悔恨和心痛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粗暴地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的头发和颈窝里。
  “对不起……对不起,多多,哥哥错了,哥哥是全世界最笨的笨蛋!”我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哥哥再也不说这种傻话了,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哥哥发誓,打死我也不分开。”
  我一遍遍地重复着永远在一起,像是在对他发誓,也像是在对自己下咒。
  从那一天起,那个试图用牺牲来解决问题的十束多多良死去了。
  我彻底明白,我和多多,我们是命运捆绑在一起的整体,谁也离不开谁。
  所谓的为他好,如果是以分离为代价,那根本就是一种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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