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阿瞻还小,”黄硕又替孩童将略略松垮下来的狐裘重新系好,温和地道——“其实不必这般辛苦。”
  ——即便再颖悟聪灵的孩子,背下这样还不大读得懂的文章,也是颇为不易的这孩子……昨晚一直背到了子正时分。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大多还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呢。
  听到母亲说了这样的话,七岁的诸葛瞻不由得愣了愣,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乌灵眸子。
  过了一会儿,他抿紧了唇角,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阿瞻……哪里做得不对么?”
  “不是,”黄硕轻轻将孩子拥入怀中——“阿瞻很懂事,很好。”
  “只是,这样未免太苛苦了些。”做为母亲,总是有些舍不得。
  “原来阿母是在心疼阿瞻。”小小的孩童闻言一扫之前的失落,神色又重新明亮起来——“其实,阿瞻自己并不觉得辛苦啊。”
  “以前,阿瞻总想着快些长大。后来发现小孩子的年纪总要一年年长的,怎么都快不了。所以,就只好勤习骑射,好长得快些;多用些功用学诸子六艺,经史兵法,好懂得多些……”
  “这样,阿瞻就可以早些像个大人了,便可以替阿父料理政务,替阿父领兵出征,阿父和阿母就可以清闲下来,不用这么辛苦了。”
  黄硕闻言一怔,良久默然,眼底浸出些温热的湿意,而后将怀中的孩子拥紧,许久不愿松开——
  “阿父回来了。”忽地,孩童稚嫩的声音响地耳旁,然后那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她怀中挣了出来,端端正正地站好,向门边行了一礼——
  “阿父。”
  那厢的孔明,数十年如一日的若竹色直裾深衣,拥着一袭雪狐裘,披着冬日淡薄的夕阳站在门边,背后是银妆素裹的庭院。
  整个人如冬日的苍竹,经霜愈劲,遇雪更清,一身风骨儒雅旷达不可方物。
  “嗯。”他温声应着进了屋,解下了狐裘挂在门傍的髹漆木施上,朝妻儿走了过来……
  为阿瞻讲了几处疑点,又问了他近日的饮食起居,孔明方与黄硕夫妇二人回了正寝。
  “阿硕,不日……我将率军北上伐魏。”他看着妻子,缓缓道。
  黄硕闻言一怔,却并不多意外。
  这八年间,他孔明南征北伐,六次率军出战……前些日子,他多数时候都是对着地域图筹缪计画,她也料到了些。
  “嗯。”她看着丈夫,轻轻点头,如同以往许多许多回一向,恬然笑道:“我等你回来。”
  她的一生,多数时候似乎就是这样等着他,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其实,这世上情缘,所谓是非对错,无非是沧海桑田之后回首前尘,洗心自问——问一句,他值不值,你悔不悔?
  这个人,值得守候,所以……她,此生不悔。
  后记:
  (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悉大众由斜谷出,以流马运,据武功五丈原……其年八月,亮疾病,卒于军,时年五十四。《三国志,诸葛亮传》
  这一回的分别,他们谁也不知道会是生死永诀。那个守在成都,倚门而望的妻子,再没有等到她等了一生的那个人。
  第114章 史书里的真相
  这章只是人物科普,但一直被锁(叹气)
  第115章 荀粲与曹氏女(一)
  ◎「禁欲系道士和绝色少女的故事」◎
  “太初,你说湖中泛舟赏莲的这些小娘子们,有多少是为了奉倩来的?”湖心水榭中,凭栏远眺的傅嘏,笑向身畔的好友夏侯玄(字太初)调侃道。
  “每回奉倩来水榭,我家这一片荷花便遭了殃。”与他比肩而立的夏侯玄笑着接了话茬儿,目光有些戏谑地落向了这室中的第三个人——几步远处的素漆木几旁,那一袭素衣的清华羽士。
  德阳公主府中这一顷烟波翠湖在洛阳颇负盛名,湖中遍植白莲,似眼下这六月天气,碧水涟漪中片片清圆泻露的娉婷莲叶迎风而举,一脉翠玉琼田碧郁接天,藕花出水,荷风送爽,实是游园消暑的不二之选。是以,年年京中夏日的赏荷宴,十有八九都选在了这烟波湖畔。
  这日,一如往常的冠盖相属,士女云集,往来皆是京中显贵。
  而湖中白莲碧叶的荷花丛里,正泛着一只只小巧玲珑的木兰舟,舟上多是乘兴游湖的少年少女,一色寥薄春衫。而几乎不约而同地,众多小娘子登舟之后,都竞相将木兰小舟向湖心水榭这厢泛了过来。因为船只拥塞,即便撑船的舟子皆是熟手,也难免偶有碰撞,以至于殃及了荷丛窄小水道旁的许多莲梗花苞。看得此间主人——德阳公主之子夏侯玄心下一声长叹:当真梵琴煮鹤,煞了风景。
  湖心这处五丈余高的台榭凌水而起,在顶层居高俯瞰,便可将四面湖光尽收眼底,是观景最佳之处。而此时水榭中赏景品茗的三人,便是夏侯玄同他的两位知交——傅嘏(字兰台)和荀粲(字奉倩)。
  当下,夏侯玄与傅嘏二人正闲凭栏杆,俯瞰着下面简直趋之如鹜的小娘子们,不厚道地调笑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荀粲。
  “太初,你倒说说,这副不解风情的脾气。这般寡淡无趣的秉性,到底哪里讨喜?”傅嘏回眸看了眼荀粲,戏谑里几乎带了无奈。
  那厢的荀奉倩依是充耳不闻,兀自执盏,垂眸饮茶。
  他约是二十出头模样,眉目佚丽而冷隽,天姿清劭,风神秀彻。以白纱幅巾束了乌发,褒衣博带一色素白,手执一柄麈尾拂尘,周身都透着道家羽士的出尘绝俗,却又难掩诗礼世家积蕴出的一身清贵矜雅。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不外如是。
  “奉倩乃是少年才子,誉满京华,又品貌出众,引得一众女儿家思慕理所应当。”夏侯玄此时倒说了句公道话,只是看了眼下方的木兰小舟自四面八方泛了过来,几乎将水榭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由得有些无奈了起来——“只是,如今这些勋贵世家的小娘子们,委实也太大胆了些。”
  自汉末以来,天下纷乱,而后群雄逐鹿,战火频烧。历经二十余年,魏、蜀、吴三分鼎立,终于战事稍歇。魏都洛阳承平已久,所以京中勋贵们的作派也早已闲娱放逸起来。
  而此时,历经战乱后,天下间的风气比先前汉时要开化了许多,对女子不似早先的拘束。街市之上男女同游,嬉闹交游十分常见,而京都之地身份贵重的小娘子们,行事就愈发的张扬恣意了,夜间也常外出,喧哗盈路,不拘形迹,似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地围观美貌郎君也寻常得很。
  “这等殊遇,当真羡煞旁人呐。”傅嘏闲闲笑道,又看了眼一旁无动于衷的荀粲,神情转为了无奈。而后俯身取了身畔乌木小几上早先晾的两盏清茗,递了盏与夏侯玄——“且饮盏凉茶清清火,免得给这块石头气着。”
  “说起来,奉倩平日里深居简出,难得一见……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那些小娘子们哪里肯放过?”夏侯玄却是看着下面一只只木兰小舟,认真地端量起来——“喏,满京城的贵女,今儿大约来了六七成。”
  傅嘏啜了口茶,认真也正经了些:“仔细瞧过去,倒真有些家世品貌不错的……若合了奉倩的眼缘,也是一桩美事。”
  夏侯玄目光里露出几分赞同之意:“这主意正经不错。”
  “若真能玉成此事,到时候荀家上下怕会备了厚礼来谢我这俩儿这媒人?”
  ——毕竟,这位好友的终身大事,可是教荀家阖府上下操尽了心。
  奉倩自幼修道,潜心研习黄老之学,从小性子就比同龄的孩童寡静些。待年纪渐长,脾气也就更清冷了。虽才学卓荦,十四五岁上就以清谈饮誉京都,斐声洛阳内外。但因着这副孤静的脾气,一向不喜喧闹,甚少交游。
  之所以与他们二人交好,则是因为自小一处长大,总角之交,垂髫同乐,二十余年的情谊。
  到如今,他与兰台(傅嘏)的字早已成婚经年,儿女绕膝,奉倩却依旧孑然一身。
  荀家两位高堂皆已仙逝,如今的家主——敬侯荀长倩乃是奉倩的长兄,年纪大了他二十余岁。自父亲逝后,身为长兄的他一手将幼弟照拂长大,情份自然比寻常兄弟更亲厚许多。这些年来,因弟弟不肯婚娶,他也是用心良苦,朝堂上政事纷繁,却还几度拔冗来关心幼弟的婚事。可偏偏奉倩是个又犟又硬脾头,莫论怎样都梗着性子不肯娶妻,几回将兄长气得拂袖而去。
  所以,婚事就一直拖到了如今。
  他们二人以往虽甚少在奉倩面前提及这茬儿,但并不意味着不关心,尤其如今好以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了。
  “那怕为了荀侯的谢媒礼,我也得好好替奉倩挑一个玉姝出来。”傅嘏开始仔细凭栏聘目,在一众泛舟的春衫少女中遴选起来,不一会儿眸子便亮了亮——“东南色柳烟绿色襦裙那个,是范阳卢家长房的九娘子,上回在郭府的桃花宴上见过,谙于音律,尤擅琵琶,当日一曲《别鹤操》引得座中人人击节而赞,算起来今年不过一十三岁,委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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