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邓绥闻言,却是默然了一瞬,而后微微弯唇笑了笑:“陛下对阿绥,当真……倾心信任么?”
  床榻上的病弱青年因着这句话,蓦地怔了一怔。
  “那,陛下可否同妾坦言……洛阳城郊三十里那户崔姓人家,究竟藏着什么?”她静静与他对视,字字落音,清晰得令人心惊。
  而榻上的天子,神色罕见地惊诧了一瞬,而后渐渐静默了下来,唇角有着僵直地抿成一线。
  “当年皇长子其实并未夭折,而是被悄悄送出宫,养在了洛阳乡里——陛下这一步暗度陈仓,当真高明。”她回想起自己半年前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时,愣愣在庭中立了半晌的情形,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阴氏大约不会知道,陛下是那个时候觉察了蹊跷,从而对她生了疑心罢。”
  ——或许说,是对身边的所有人都生了疑心。
  毕竟,将他一手养大的「母后」原是仇雠,而他十四岁一见倾心,视作发妻的皇后竟在暗中谋害他的子嗣……所以,这世上,他便谁也不信了。
  所以,锁死了皇长子的消息,处处提防着外戚宫妃暗害……刘肇,你疑忌的人,包括我在内,不是么?
  “而永元十四年,陛下病重那一回,是担忧自己时日无多,而身后阴氏外戚会借机揽权,重演当年窦氏当年的故事。所以废除阴氏后位,又重创阴家,原本就是势在必行的一招棋……妾,只是将现成的证据与契机送到了陛下手中罢了,对么?”她条分缕析,透辟明了,眼里的笑意却更添了些讽意,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
  “至于后来,一向清心寡欲的陛下,频繁临幸宫婢,是因为……洛阳城外的那个孩子,重病了一场,落下了残疾罢?”
  “朕,需要子嗣。”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目光清明,声音虽有些低弱,却利落斩截得不似一个重病之人。
  “那是陛下的子嗣,不是妾的。”邓绥却是微微笑了笑,语声明润一如当年。
  刘肇怔了好一会儿,而后自嘲地笑出了声——“原来,朕终究都不曾看懂阿绥呵……”
  邓绥静静看着眼前病笃的丈夫,眸光沉凝了下去,神思有些恍然——她,又是几时才看懂了他?
  这个人,她喜欢么?
  这十年间,她曾一遍遍自问——当然是喜欢的啊。
  自十三年前起,她的人生便有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天子的介入——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聪慧却也笨拙,她学得会琴棋诗书,针黹女红,却从不知道寻常女儿家要怎样才能讨一个男子喜欢。
  所以,只好依着自己的想法,努力地投其所好她知道他自幼体弱,所以她看医书学按跷;知道他口味清淡,所以她习烹饪时花了许多心思;知道他与生母离心,所以他不缺人讨好献媚,却需一份温暖而知心的陪伴……
  而后来,她果然以此得了他的心,他的情。
  是啊,她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这些都是真的——可,十年情份,朝夕相伴,那些细琐点滴,那些温情缱绻,却又是作假不成?
  因为动了真心,所以……才会伤心呵。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曾许多次地想过一生照料,相扶相守的丈夫——所以,无法容忍一丝一毫的背弃。
  邓绥,骨子里其实是个十二分犟性的人呐。
  刘肇终究是听明白了,病榻上的青年半晌怔愣,许久之后,却是径自静静地阖上了眼……
  “朕从来都知道,阿绥是个有大志向的女子……”过了良久,病榻上弥留之际的天子重新开了口,有些落寞地笑笑。
  她闻言,似乎并不太意外,只眸光凝了一瞬-她……有大志向么?
  呵,最初的时候,那个居家读书,被母亲戏称做「诸生」的邓绥,志向便是熟悉朝局,通晓政务,好成为阿兄的臂助,保得邓氏门庭声名不堕。
  而后来呵……待手执御笔,代行天子之权。蓦然间发现曾经那些自己需步步为营,费为心血,甚至付出身家性命才能换到的东西。如今便在她手中这支御笔的点折勾画、一字一言间。朝局更变,如此容易。
  原来,权掌江山,总揆社稷是这样的感觉呵……这样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前途生死、一个家族的兴衰枯荣,一方百姓的身家性命。而也正因为手掌着这样决定天下人命运的权力,所有便有了让整个天下顶礼膜拜的资格。
  翻手为云覆手雨,如此轻易。这样的至尊与权望,一旦日久,一旦习惯……便会成瘾,便会恋栈,然后再难放手。
  元兴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孝和皇帝刘肇崩逝于章德前殿,时年二十七岁。
  ※※※
  孝殇皇帝讳隆,和帝少子也。元兴元年十二月辛未夜,即皇帝位,时诞育百余日。尊皇后曰皇太后,太后临朝。《后汉后·孝和孝殇帝纪》
  二十六岁这一年,邓绥以皇太后之身临朝称制,其后辅政十有六载。
  其在位十余年间,勤勉政事,刚明善辨,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永安汉室,绥静四海。
  朝野安宁,贤德见称。
  而邓氏一族,亦因之而光前裕后,门庭鼎盛。太后之兄邓骘自虎贲中郎将迁任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未久,拜大将军,权重朝野,位极台辅。
  岁月辗转,世事迁流,多后之后,已愈不惑的邓绥在一众宫人随行下,乘玉辂到了一处宫殿前。
  「嘉德宫」三个髹漆朱字已被风雨剥蚀得有些斑驳,看着竟有些陌生。
  为什么竟莫名想来这儿呢?辅政多年,刚明决断的皇太后,罕见地有一丝丝迷惘……
  这座宫殿,空了已近二十年。
  她在宫人服侍下踩着踏石下了车,而后摒退了众人,独自迈步进了殿中——
  虽然一向有人悉心照料,但一殿花木没了主人,仿佛就少了许多生气似的。庭中几株参天的高大柿树,又是初冬时节,挂了满枝繁果,一个个红彤彤,晶莹剔透的漂亮……
  她微微仰头,暮时明红色的夕阳自树枝细杪间丝丝缕缕地照到脸上,让人有一霎时的眩晕,仿佛就在这样刹那的恍然间,有一声少年微微带笑的语声——
  “朕方才见宫中的柿果还留了三成……怎的未摘干净?”
  第96章 史书里的真相
  ◎「邓绥」◎
  在《后汉书》的漫漫记叙里,看到邓绥的传记时,当真是眼前一亮的……鲜活生动,如此惊艳。
  史册的记载,自邓绥五岁时的发生在家中的一件琐事开始的。这一年,她的祖母太傅夫人为五岁的邓绥剪头发,老人家年迈眼花,剪刀一不留神就伤了女童的后额。小小的五岁稚女却安安静静地任祖母剪完,忍痛而不言。身边侍奉的人万分诧异,问及缘由,女童回答说:“非不痛也,太夫人哀怜为断发,难伤老人意。故忍之耳。”
  若史书所载属实,那仅此一事,就可以看出这个孩子的基本性格——懂事,聪慧,隐忍。
  而这三点,也在她之后的人生中一一得到了印证。
  一、颖悟好学童年时的邓绥,与其他稚龄的小女孩儿不大一样,她的嗜好是读书,且聪颖过人,六岁能史书,十二通《诗》《论语》,几位兄长都时常拿着课业上的难题向她请教。综上,就是在那个时代里难得一见的醉心经史、勤奋向学的女孩子……搁现在,妥妥儿的「别人家女儿」。
  可惜,在东汉时代,世家大族虽然也会让女儿读书识字,但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于女子而言,学好女红、烹饪这些手艺才是正经事,而邓绥则因为醉心于诗书。所以「不问居家」之事,于这些「妇工」一窍不通……在当时,这算是「不务正业」的。
  因此,母亲阴氏非常担心,于是训诫于她——你不学女工以供衣服,却把心思都浪费在诗书上,将来难不成要做博士么?(女子不能出仕,这是反话)
  邓绥实在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尽管并不喜欢针黹烹饪之类的东西,但仍是听取了母亲的教训。然而……她并没有像我原本预想的那样,从此抛却诗书,长向花荫课女红。
  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她拿出了不凡的毅力,日日白昼习女红,夜晚读经史。因此,家中众人都戏称她作「诸生」(当时对读书人的代称,类似后世所说的「书生」)。
  不过,这个聪颖过人的孩子绝没有读成酸腐的书呆子,而是藉此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从而思想上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上许多。她的父亲邓训初时惊讶,后来便十分重视这个女儿,几乎当作智囊。(《后汉书》载:事无大小,辄与详议。)
  二、斩衰三年永元四年,刚刚平定了窦氏的少年天子刘肇初次选妃。而刚刚满了十三岁的邓绥恰在待选之列(东汉选妃,年龄要求是十三至二十岁)。
  但,就在这一年大选之前,邓训病逝于陇西。
  史书记载,邓绥为此「昼夜号泣」,悲痛欲绝,然后为父亲守丧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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