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现下,左小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什么都不去想,只横了竹籁在唇边,凝定神思,和着众人的节奏,伴着殿室居中的纁红色藻席上舞伶们曼妙的身形步法,缓缓吹奏起来……
  幸亏那天,有那个吹叶的少年——不,现在应当称作清河王,同她和过这一曲《凯风》。他实在吹得极好,吹叶的音色本是极细幽脆悦的,但却有些不可思议地给他吹出了沉缓哀凝之感。仿佛真的就是那样一个哀哀切切地思念着母亲的孩子一般,情切意深,令闻者不由动容。
  是以,现下左小娥也算是驾轻就熟了。
  而此际,殿中乐舞正酣,却有一个属于稚气少年的和润嗓音,清晰地响起:“陛下,你瞧那个吹竹籁的小丫头如何?”
  第68章 刘庆与左小娥(三)
  闻言,刘肇抬眸看向了左小娥的方向,片刻后,十一岁的稚气少年略微沉吟,道:“这竹籁技法虽娴熟,在宫中伶人里也算不得佼佼,倒是难得她这般年纪,竟能奏出这曲中沉敛的哀意,情意深切……殊是不易。”
  “阿兄为甚会留到她?”他目光落回向兄长,问。虽贵为九五之尊,但少年天子还是像幼时那样,唤刘庆作「阿兄」。
  刘肇其实一向是清冷沉敛的性子,同这个兄长在一处时,才会稍显活泛,露出些少年人的模样。
  “那个小丫头方才入殿时模样呆拙得很,几次险些跌了跤……我一时技痒,差点儿便出了手。”刘庆手中拈着一粒自盛放果品的玉盂中取出的圆润龙眼,目光凝在左小娥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一丝促狭笑意。
  “这些宫们人若在贺宴上失了仪,依宫规,是会受重罚的。”少年天子似是见惯了这般情形,沉静的语声里带了微微一丝无奈——“阿兄便莫要捉弄她了。”
  自他俩幼年时起,兄长刘庆便是玩耍游戏的行家,斗鸡走犬、六博投壶、秋千蹴鞠样样精熟,而尤其擅长打弹丸,从来正中鹘的,例无虚发……孩提时,他便曾领着年幼的弟弟偷偷藏在宣明殿大道旁的松萝架后,随手捡了几枚小石子,眯着眼瞄准,一粒粒打出去偷袭自这儿入宫觐见的朝官。看那些平日板正肃重的文武群臣猝不及防地被弹落了头上的章甫冠,或者打掉了手中的玉笏板,一派惊惶狼狈模样……两个小童窃喜得逞,偷偷在暗处捂嘴闷笑……
  那实在是他们枯燥乏味的童稚岁月里,极为难得的有趣记忆了。
  后来,二人年纪渐长,刘肇因身为太子,负着储君之责。于是便日日被诸位严谨博学的师傅们拘在书房研读典籍,习阅经史……性子便日复一日沉敛端凝了起来。而刘庆则依旧乏人管束,是以一直过得十二分惬意自在,六七年下来,依旧是这般任性而为又疏懒惫赖的顽童模样。
  在宫中众人看来,清河王一向行事任性,孩童似的顽皮不羁,而陛下则沉静冷清,少年老成。所以,虽是年纪小了一岁,但陛下平日里倒比清河王更似兄长些。
  “唔,那将她要到我宫里怎样?”刘庆桃花眸里流出几分笑意,颇是玩世不恭——“这样呆呆笨笨的小丫头,放在身边定然有趣得很。”
  刘肇闻言,微不可见地略皱了眉峦,而后垂眸思量了一眸,正欲开口,却闻那厢一记清柔和婉的嗓音先响了起来——“不过区区一个宫婢,赐予阿庆有甚干系?”
  窦太后目光已落向了这边,显然将方才兄弟二人的言语尽听在了耳中,她神色温暖,艳丽的眉目间溢开几分柔和笑意,一派端庄亲和的慈母模样:“这些奴婢本就服侍人的,阿庆喜欢,尽他高兴便是了。”
  “今日这一众婢子伶人倒也算不错,阿庆还有无入得眼的?”她目光淡淡扫过殿中正倚歌起舞的的韶华少女们,温声问道。
  “母后既开了口,那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庆闻言,稚气未脱的面庞上仿佛霎时泛开十二分的惊喜雀跃,一双桃花眸落向殿室居中处,目光定格在一群舞伶中的左大娥身上,神色似乎焕然一亮,道——“那个跳巾舞的丫头顶顶出众,孩儿府中正少这般伶俐的舞伎,也厚颜向母后讨了来罢!”
  “自是允你。”窦太后眸子里带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安心来,而后便十分慷慨地点了头,又向天子刘肇道——“还有余下这些宫婢,皆分赐下去,让在场的诸王随意挑罢。”
  刘肇微微默了一瞬,方应道:“好。”
  ……
  “胡闹!”东宫丙舍中,响起了一个颇具威严的女声,仿佛是怒意已极,她一向温宁淡然的语声竟生生带出了几分厉色来。
  三丈见方的殿室布置得颇是简净素致,殿顶张施了素青色的细缣承尘,南壁上绘了幅笔致淡雅的水墨山川,清晨熹微的昀光自半启的菱格纹雕花窗扉透了进来,在润青色的细篾簟席上散落了一片片斜长的菱花格光斑,为室中平添了几分暖亮颜色。
  黑地朱绘的鹤纹漆案前,中年女子一袭素淡的松花色曲裾深衣,清宜柔婉的眉目间却透了几分端严。而此时她神色急怒,眉峦微竖,正附着双掌,恚然向眼前的稚气少年斥道:“掖庭出来的人竟也敢收,殿下……究竟是给甚么迷了心窍?”
  “傅母……”刘庆姿态恭谨地立在一旁任她训诫,仿佛犯了错的乖巧孩童般,温顺地恭垂着头,诚恳认错道「都是阿庆不好,您莫要生气了」
  “竟晓得自己错了么?”见他这般模样,傅母卫氏语声稍稍和缓了些,但怒气犹是未褪——“殿下几时竟这般自作主张起来,也不同老身商议一二?”
  若是同您商量,她们俩儿是断然进不了东宫大门的……小少年心下默默道。
  “傅母,那左氏姊妹,当真不是太后有意安插到我这儿的耳目……”他飞快抬眼一瞄,见自家傅母面色稍缓,于是便试探着小声开了口。
  “殿下才识得她们几个时辰,便这样儿失了轻重?”卫氏闻言,刚刚稍见平抑的怒气瞬时又回泛了起来,更因忆起了昔年旧事,神色间另添了些许愤色——“自你出生起,前前后后她是打过多少主意,这些年里,被以各样儿名目送进来的眼线几时少过?”
  “以往那些,好不容易打发了,如今殿下倒好,竟是主动将掖庭的罪奴往自己身边揽……”说着,她阖上了眼,语气里已然带了几分凝重的叹息,多少失望。
  小少年见状,有些无奈地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傅母她着实是气得狠了,看来,还是老老实实交待罢。
  “其实,”刘庆微微顿了瞬后,清了清声开口道——“其实,阿庆之前便认得她们的。”
  闻言,卫氏霎时间神色讶异地挑高了眉头,有些惊疑道:“以前便认得?于何时,在何地认得的?”
  “三日前,掖庭。”小少年微微垂了一双桃花眸,敛着自己的情绪。
  “三日前……掖庭……”卫氏微微思忖了一瞬,轻声重复了句,而后面上蓦然变了色。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通史》
  「傅母」当时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后汉书·五王世家》载:和帝赐诸王宫人,(左大娥、左小娥)因入清河第。(刘)庆初闻其美,赏傅母以求之。
  第69章 刘庆与左小娥(四)
  “殿下……三日前竟是又去了掖庭!”她神色刹时间转为了急怒,定定凝视着眼前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一双清和的眸子里流出的尽是担忧与心疼。
  “傅母,您莫要担心了,”十二岁的青稚少年见状,连忙上前了半步,仿佛安慰似的握住了傅母的手,仰起一张尚存稚气的面庞,看着她轻声说道——“阿庆已去了这么些年,不是也好好的……避开那些守卫容易得很。”
  “而况,即便被发现了又怎样?”说到这儿,他微微扬了一双略带锐气的长眉,平素散漫惯了的眸子里透出罕见的几许清冷——“如今,她大抵并不想要我的性命,犯不着拿此事大做文章;再者,恐怕我愈顽劣愈混闹……那些人便愈安心。”
  稚气未褪的小少年说完这些,有些莫名地,却是微微垂首,神色沉默了下去,又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开了口,语声极轻:“而且,那怕露了行藏,惹出祸端……阿母的祭辰,阿庆也总要去陪着她的。”
  卫氏闻言,看着眼前的稚气少年,蓦然心下一恸,揪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从来都是个让人心疼极了的孩子呵。
  七年前,贵人她无端端便获了罪,而后便被幽禁于掖庭,母子相离。
  四五岁大的稚童尚不明白什么叫「废太子」,更不懂得什么是废处冷宫。只知道父皇身边的宫监来宣旨之后,那些神色冰冷的壮硕宫妇就要带母亲走,小小的孩子稚嫩面庞上尽是无法置信的慌乱,而后仿佛明白过来了什么似的,死死抱住自家阿母,搂紧护牢,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近乎凶狠地怒瞪着那些试图上前的宫人们,仿佛但凡有人胆敢上前,他便会拳脚相加……像极了一只绝望而愤怒的幼兽,奋力地张开了所有稚嫩的爪牙,企图来维护处境险恶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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