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阿雪吃东西食量也小了许多,不及盛年时的一半。而她也终于知道狸儿其实是喜荦食的。于是体谅它年老,几乎餐餐都陪着它吃软糯的肉靡……这样大抵会容易克化些罢,霍成君默默想。
  自一年前起,她每日总会花上好长时间,用漆木篦仔细帮它理顺杂乱毛发,而后轻轻用湿帕拭净眼角——她的阿雪老了,她得照料好它。
  “咪呜……”窗外暮色渐重,已过酉时。酣眠中的阿雪醒了过来,眯作一线的竖瞳变得明圆如月,看起来比白日里精神了许多,它抬起小脑袋,冲她轻声叫唤。
  白狸儿那一双蓝黑异色的眼睛定定看着主人——尽管明亮不及当年,但却依旧是一双漂亮极了瞳子。
  然后,那步履蹒跚的老狸抻着后足起了身,然后竟是蓄足了势,弓起前足,奋力向她膝头一跃——而后,意料之中地摔了下来,掉在地筵上。它似乎摔疼了,有些无力地蜷了蜷身子,原地缩成一团。
  但,也就过了片时,便颇为费劲儿地重新撑起身子,抖了抖绒毛,竟又再次蓄势,蹲身弓足,奋力一跃向她膝头跳……自然,又摔了下来。
  苍老的白狸已无力完成这个早年于它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但又只原地休憩了片时,它——竟再次契而不舍地重新撑起身子,打算蓄势发力。
  霍成君心头十二分讶异,自上回打算跳上来时竟摔了下去,阿雪便再没有试过了……今日,它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小养大的白狸儿,双手动作轻柔地抱起它放上了自己膝头,顺手便熟稔地替它轻轻搔起脖儿来——几乎所有的狸儿,都喜欢主人替它搔痒。
  以往这种时候,阿雪都会十分惬意地眯起眼来来享受,偶尔嘴边的一对胡须会轻轻抖动几下。
  “咪呜……”它轻轻叫唤了一声,而后竟是避开了她的动作,只亲昵地将小脑袋在她手心儿蹭了蹭。而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卧在她膝头,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寻个舒适的地儿阖眼睡下,而是定睛看着她,就这样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半晌也未转睛……
  次日暮时,未央宫,椒房殿。
  刘病已来时,见殿中诸人跪拜之时脸上都有些微焦急神色,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待天子径自迈步进了内室,便见霍成君正背对着门,席地坐在西窗下,但跽坐的姿态却有些异样。
  “可寻见了?”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宫人前来回话,语声惶急地问,边说边敛衽起身,谁知右足方才挨地,便不由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怎的伤了脚?”天子见状,忙几步上前,姿势妥帖地扶住了少女,言语间多少关切。
  “只是崴了一下,侍医说,休养一阵便好的。”虽是不怎么在意地说着,但她面颊却已疼得隐隐发白——这从来就是一个娇气极了的孩子啊。
  “好端端地怎会伤了脚?”他神色温和,目光里却带了些许薄责。
  “阿雪它不知溜去那儿玩耍了,我去寻它时……没太留意,在太液池边的芍药坞里滑了一跤。”说起脚伤,霍成君有些心虚地仔细交待道。但紧接着却是深深皱了眉头,面上满是忧色——“阿雪一直都没回来,可它已许久都未出去过了……”
  “大抵是忘了路,所以找不见回来了罢。”十五岁的小少女,低着头,绞紧了自己纤白的十指,喃喃自责道——“定是近几日没有喂好它,才害阿雪自己出去觅食……如今回不来了。”
  “陛下,可否容我吩咐各处宫人,若见了一只白狸儿,莫伤了它,遣人送回椒房殿来。”她终于抬起眸子看向丈夫,有些焦急地商量道。
  “好,我也会传口谕于各处守卫,莫伤了它。”天子闻言,神色耐心,语声温和地安抚道。
  只是,他眸光却微微一凝……家养的禽兽中,狸儿算是最伶俐不过的,哪里会迷路忘了回家呢?
  他自小长于市井,长安城中许多人家饲狸执鼠,似这样的情形,他以往也见过许多回,自然知晓其中缘由。
  ◎作者有话要说:
  唔……养过猫到寿终的亲,大约知道是什么原因吧。(爱猫爱到无可救药的作者菌,在这个系列里应该会写到不止一只萌猫猫滴——)
  第62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五)
  狸儿天性通灵敏锐,若是高龄终老,大限之前自己便会悄然离别主家,然后去寻一个黑暗僻静之处,无声无息地死去……断不会让主人看到尸首。
  她养的那只名唤「阿雪」的白狸儿,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微微出了会儿神,再开口时,已是温和而耐心:“这未央宫地域颇大,阿雪又老迈,迷了途也是寻常。再者,宫中四处都多得是鼠雀之类的小兽,它大抵不会饿着的……成君不必太过忧心。”
  “嗯。”霍成君闻言,心下不由自主便安宁了几分,而后轻轻点了头。
  他从来都是这般的体贴又稳妥,予她温暖,容她倚靠,温和而又包容,伴着她一天天自十三岁的稚气少女长到了如今碧玉年华。
  三载辰光,一千多个日夜的朝夕相伴,信任这个人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尤其自阿父逝后,他于她而言,便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存在了。
  “若是它贪玩耍再不回来,朕便寻一只一模一样的狸儿与你,可好?”天子看看了眼前情绪虽稳了下来,却仍隐隐有些低落的少女,温和妥帖地出声询道。
  “不必了。”十六岁的少女闻言,甚至没有丝毫犹疑。虽语声和软,却是十二分明白地出言拒绝了。
  他倒是颇为意外,有些不解地看向眼前这几乎爱狸成痴的少女。
  她抬了一双清泉般明澈无垢的眸子,与他对视,神色是极少见的认真郑重——“即便生得一模一样,那也不是阿雪了呀。”
  字字落音,如此清晰而纯粹。
  天子闻言,倒是神色一怔,径自愣了片时,而后不由有些自失地一笑……
  的确,哪怕一模一样,甚至更好,亦不是原先陪自己历经那么多风雨,伴自己走过那么些年华,情之所系,心心念念喜欢的那一个了呀。
  所谓情份,可贵便在这里,怎的反倒是他自己犯了愚?
  ……
  地节三年夏,封皇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
  地节四年春,封外祖母为博平君。
  又封许广汉之两弟,许舜为博望侯,许延寿为乐成侯。
  许氏家族,一门三侯。
  而许、史两家子弟,不少也受了天子破格拨擢,在朝中居任要职。
  季暑六月,未央宫,椒房殿。
  “殿下,这橘酢用冰镇得沁凉,正合消暑,且用一些罢。”莺时将手中的梓木朱绘小食案放到了霍成君眼前的文贝曲几上,小食案中置着一只白玉盌,盌中淡橙色的果酢晶莹鲜美。因为刚刚自冰水中取出,盌外还沁着许多细密的水珠,单看上去,暑气似乎便消了大半。
  “凌室今岁帜了许多冰么?”闻言,跽坐在漆案边的霍成君看着依例送来的冰镇酢浆,转头问道。
  十七岁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的轻纱襦裙,直衬得明肌似雪。她渐渐脱了昔年的稚气青涩,颊边的婴儿肥已然褪去,原本精致无伦却一团孩气的容貌。而今仿佛是瓷玉雕像终于点染上了秾淡合宜的釉彩,不需铅华粉饰,便已是颜色惊艳,丽质无俦。
  此时,眸光看了过来,清泉似的明澈无染,却波光滟滟,莺时几乎一瞬看得微微发怔——自家女公子,原就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呢。
  “怎么了?”霍成君见她发愣,不由有些疑惑地问——“你也不晓得么?”
  “自然是同往年一样的。”莺时这才回了神,立时淡笑着应道——“不过,莫论帜冰多少,又哪里会短了殿下的用度?”
  凌室乃是帜冰之所,年年严冬凿冰储于其中,到了盛夏取来消暑。一座凌室供应着整个宫城,需耗甚大,年年供不应求……但,皇后殿下自然日日都有冰镇的酢浆和鲜果作饮馔。
  自四年前入宫起,宫中最好最稀罕的东西。除了供奉长乐宫的太皇太后,其余皆是送来了这儿的。
  宫闱内外,朝野上下,谁人不晓天子独宠椒房,圣眷无双?
  “唔,这样啊。”少女闻言,却是默了片时,神色若有所思。
  正微微愣神间,便听得熟悉的脚步声自外间渐渐清晰地传来。而后,一角银白色袍裾便映入了眼帘,年轻的天子高冠玉剑,明逸隽朗,正阔步走了进来。
  “拜见陛下。”莺时赶忙施礼,霍成君却是有些惊喜地看向了陡然出现的天子,眸子里带着难掩的雀跃——近几日陛下政事繁冗,她也难得见他一回。
  “冰镇的酢浆解暑确是合宜,”年轻的天子神色温和,走到了她身畔,姿态随意在流黄簟上揽衣落坐。而后看着文贝曲几上那只盛着冰镇橘酢的白玉盌,温声劝她道——“但柑橘性凉,饮得多了恐伤脾胃,日后若用,记得添些蜜糖调和才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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