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这六年间,霍光依旧颇得新君信重,又因其是太皇太后上官氏的外祖,霍皇后生父,是以位极台阁,而霍氏一门,亦荣宠不尽,显贵无伦。
  而今,霍光溘然长逝——数十年间支撑着霍氏一族的擎天梁柱,终于轰然倒塌。
  当今天子与皇太后上官氏亲临治丧,以帝王仪礼葬于茂陵,葬礼上用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等物,以缊辌车,黄屋送葬。
  生荣死哀,不过如此。
  而于十五岁的霍成君而言,这一切,仿佛都是一个怎么也无法置信的梦魇……
  那天,她听到阿父病危的消息,心急如焚地出宫归家,才到府外便听得众人匝地的哭声……而后,她就这样木愣愣地看着满府缟素,眼前尽是凄惨惨的白……
  再之后,她木愣愣看着那些人发丧,沐尸、装殓、停尸、出殡、行丧……她神思呆滞任人服侍摆弄着走完了女儿应尽的孝仪,像尊木雕泥塑一般。
  人心疼到极处的时候……也就木了。
  那是阿父,是她的阿父啊!是护了她十五年,宠了她十五年,惯着纵着宝贝着她整整十五年的阿父啊……是这世上最最疼爱她的人。
  自幼年时小小的稚儿记事起,阿父便是这世上最为温和、慈爱又无所不能的存在。
  她先天积弱,自小身子便十分虚孱。所以一直比同龄的稚儿发育慢上许多。甚至,直到三岁上才开始伊呀学语。至今仍能隐约忆起,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娇嫩一团的幼女抱在怀中,放柔了声诱哄她喊「阿父」,目光里的宠溺仿佛要溢了出来。她却仍懵懂,只新奇地一把拽住了他颔下的长须,生生揪断了几络来,攥在小小的白嫩手儿里咯咯地笑……
  她蹒跚学步比学语还要晚,他佝着身子小心翼翼护着她,小小的稚女东倒西歪地一步步晃着走,他便佝身一步步紧紧缀着,唯恐她磕着碰着……其实,那时候那个殷勤地为女儿鞍前马后的父亲也已年过半百,脊骨上有早年习骑射时落下的旧伤,一向最倦不得身弯不得腰。
  后来啊,到了四五岁上,她开始喜欢各样儿新奇玩物,尤其亮晶晶的物什。而他从来总是温和宠溺地笑着,抱起小小的稚女坐在肩头,好让她轻易地便能摘下壁间挂着的玉如意或琉璃镜,拿在手中随意把玩,因着年幼,小小的稚女不知曾失手摔了多少只。但那厢的父亲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那些不过是死物,我家成君才是我霍氏真正的仙露明珠,哪儿有什么能比得你贵重?”他总是轻轻揉着她小脑袋,温和蔼然地笑。
  十三岁那年,入宫前昔,她心底里颇是忐忑不安,夜里频频难眠。阿父知道了,便笑着劝慰她道:“成君莫要担心,未央宫便邻着霍府家宅,日后想回来便回来就是。何况,有阿父在,圣上他……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
  一直以来,这世上,仿佛她的烦心事没有什么阿父解决不了,她喜欢的东西没有什么阿父拿不到,就像旁人说得那样——她是阿父捧在手心儿的宝。
  可现在,这样好的阿父……就这样,没有了。
  她亲眼在病榻前看着他脸色化做了属于死尸的僵青,全没了气息。
  然后,她看着府中众人沐尸、装敛、停尸……直至被用金装玉饰的灵车送葬,埋入了茂陵的土里。这世上,再寻不到阿父的丁点儿痕迹,他会这样一点点化进土里,尸骨与棺椁同朽。
  心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儿似的,永世也再补不回来。
  “快,快取湿帕来……皇后殿下又被噩梦魇着了。”夤夜里,霍府内院的闺室中,在霍成君榻这值夜的莺时,有些焦急地催促一旁的绿衣小婢道。
  而四角嵌玉的髹漆床榻上,枕着有助眠之效的草芯绣枕的少女面色苍白憔悴,在梦里忽地紧绞了眉头,神色极为痛苦地低低轻呜出声,微见嘶哑的嗓音里满透了悲切。
  那绿衣小婢似是已见惯了,神色已不如初时那样慌乱,从容地自一旁的铜盂里取出一方温水浸透的雪白绢帕递了过来。
  莺时上前,在榻畔茵席上跽坐下来,用绢帕轻轻地睡梦中也紧皱眉峦的少女轻柔地拭着额头大片大片的汗湿——大将军的丧事已过近半月了,但女公子仍是夜夜噩梦。
  这个坎儿,也不知几时方能过去?
  又五日后,霍成君起行回宫。
  甫进了椒房殿,便见长身玉立的年轻天子立在庭中那株舜华树下,眸光温和地静静看着她,未有言语,但却仿佛参天的大木,不言不动,予她荫蔽,又容她倚靠。
  “陛下!”十五岁的少女,蓦地几步奔上前去,而后紧紧拥住了他。仿佛许多天来压在心底里的所有情绪,在看到眼前向来可靠可信的丈夫之后,倾时爆发了出来,泪水夺目而出,流得汹涌,她嗓音哽咽,气弱得几乎不能言语:“阿父……阿父他,不在了。”
  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声,而后稳重地环臂拥住了她,温和而郑重轻声安抚:“莫怕,还有朕在。”
  这个臂膀如此健实可靠,这声承诺如此坚定笃然,仿佛一股热意直冲了进来,温暖得人鼻头酸涩。她心底灼烫,泪水却涌得更厉害了些,哽咽着静静伏在他肩头,道:“嗯。”
  ……
  之后的日子,霍成君过得闲淡平静。丧父虽然仍是令她时常梦魇,但因为有天子时常相伴。所以渐渐比原先在霍府时好了许多。宫人们都十分妥帖地从不在皇后面前主动提起已故的大将军,天长日久,再深重的哀思也会日渐一日地淡去。
  第60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十三)
  天子仍是独宠中宫,夜夜宿在椒房殿,时常会十分费心地搜罗了各色有趣的吃食或玩物带过来,只为博她一笑,温存体贴一如往昔。
  日子就这么静水无波般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一载辰光。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始亲政事。
  继掌大权未久,年轻的大汉皇帝便着手革新吏治,坚壁清野。
  这一载以来,迁大将军范明友为光禄勋,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任蜀郡太守,王汉为威武太守,长乐宫卫尉邓广汉为少府。
  地节三年四月,天子立皇长子刘奭为太子,大赦天下。
  ……
  “呵,你竟还知道回来?!”行色匆匆仓促出宫的霍成君,才迈步进了内院正堂大门,还未及施礼问安,便听着母亲这般一句带了讥讽的呵斥。
  妇人的嗓音激烈得近乎有些尖锐,硬生生吓得她在屋室居中处止了步,既而微微惊惧地抬眸,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家阿母。
  霍显乃是霍光续弦,年纪比丈夫小了许多。如今看上去也不过三旬模样,眉目精致,与霍成君十分肖似。虽是孝期,通身一袭白缟襦裙,低髻银钗的简素衣饰,却仍是难掩姿容,丽色照人。
  她席地坐在东壁下那张黑地朱绘扶桑弋射纹的鸟足漆案后,一手扶膝,一手抚着案角。仿佛保持着这个姿态等待女儿归回已等了许久。以至于在终于等到的时候,所有积压心底的情绪都顷刻间爆发了出来,全然失了平日里的婉丽柔艳。
  “阿母,”霍成君神色惴惴,带了些怯意地小声唤道-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阿母发这般厉害的脾气。
  而况,她实在不晓得……到底出了何事,怎的母亲会是这般兴师问罪的架势?
  “是府中有甚么难处么?”
  十五岁的少女颇有些忧心地问-阿父辞世不过一载,阿兄他毕竟不及父亲的威仪,或许有人趁隙想自他们霍府讨些便宜罢,所以阿母才动了怒。
  而她这个身为皇后的女儿,原本也是霍氏最大的依恃之一,阿母气怒,是怪她近日里不曾回府,没有替家中出头么?
  可,自入腊后她便一直随陛下住在骊山的温泉宫消寒,也是近日里才刚刚回京呢。
  “原来,你竟还不知道出了何事么?”霍显闻言,神色愈加激烈,一双眸子紧凝着呆站在自己几步远外,一派懵懂的女儿,目光急怒里几分透了几分恨,恨铁不成钢的恨——“皇帝他立了许平君生的儿子做太子,你竟还不知出了何事?!”
  “原来,阿母说的是此事么?”少女此时方恍然大悟,虽看着母亲这副怒极的神情,心下有些惶乱无措,但仍是十分实诚地开了口——“我知道的呀,陛下他同我说过的。”
  “许家姊姊是陛下结发妻子,又是元后,阿奭他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立为储君原本就再应当不过啊。”十五岁的少女,抬了一双清泉般澈然的眸子看向母亲,心头虽惶恐不安,却仍是语声清晰,表意分明。
  她是真的不明白阿母为何这般生气。
  霍显听了这一番话,一时间竟是呆了一呆,微微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她就这样近乎愣然地看着眼前神色懵懂的女儿……良久,似乎倦极地闭了闭眼。
  容色姣丽的美妇人阖眼长长地舒缓着气息,可怎么也抵制不住心底涌上的愤恨与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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