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长安城的风水格局,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而如今,毗邻着宫城西侧青城门的,便是炙手可热的大将军府。
十七年前,孝武皇帝刘彻临终之际,择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承位。因其尚在冲龄,是以委四人为托孤之臣——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将军上官桀。
此后,不过短短一载,金日磾病逝。
又八年,桑弘羊与上官桀同燕王旦合谋,意图逆反,事败,皆伏诛。
自此之后,朝野内外,便是霍氏的天下了。
又两年,孝昭皇帝刘弗陵崩。
昭帝身后并无子嗣,于是循制当择刘氏宗亲承位。
大司马兼大将军霍光,先立议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但短短二十七天之后,便因其荒诞无道而废黜。
之后,便拥立了年仅十七岁的卫皇曾孙——当今圣上刘病已为帝。
是以,圣上即位之后,霍氏一族更是如日中天,势倾朝野,炙手可热。
三年之后,陛下少年结发的元配妻子——恭哀皇后许后殒命,自此椒房殿便空置了下来。
如今才不过一载辰光,霍夫人便将自家幼女送进了宫,眼下的位份虽只是婕妤,但宫中凡有些阅历的都心底洞明——这位霍婕妤,已是未冕的皇后了。
宫婢们此刻惊讶她餐餐蜜饭,皆因许后生前节俭克己,饮食用度样样朴素,宫中妃嫔们自然更不敢逾越。
但霍氏一族权倾朝野,富贵无伦,大将军霍光最为珍宠的掌珠,若细论起来,只怕比之本朝的那些公主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餐餐金莼玉粒又有甚稀奇?
……
用毕了朝食,霍成君便百无聊赖地抱着阿雪回了内室——依礼,待会儿她要与陛下一同去拜见皇太后,现下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着。
“阿雪,这皇宫一点儿也没有旁人说得那样好。”她双手托腮,目光透过那扇半启的绿琉璃锁纹窗扉落向殿外……殿外是些花木,花木之后又是宫殿……那座宫殿之外,大抵还是宫殿罢……
自小在府中也是这般,偌大的一座宅邸,屋宇连亘,楼阁栉比,凿了一方池塘种荷养鱼,辟了几处园圃艺花引蝶……天下间难得的富贵雅丽,但,那又怎样呢?
一模一样的景致,她看了快整整十三年……
很早以前,她年纪尚小,性子也是十二分跳脱,活泼闹腾,哪里耐得住这般拘束?于是为了出外面玩耍想尽了百般主意,玩过了各样花招……可却每每总不能如愿。阿父阿母还有兄长他们,总像看待一个胡闹的小孩子般,有些宠溺地无奈道「成君乖,莫淘气」。
所以,她总盼着自己快些长大,他们之所以这样拘着她。不过是因为她年纪太小,不放心而已。待她长成大人了,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府,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是个什么模样了罢?
可如今,她出嫁了……算是长大了罢?但,虽换了个地方住,似乎仍是如以往一般的境遇呢。
“不过是座比将军府大些的院子,屋子更多些,垣墙也更多些罢了。”一团稚气的小少女仰头望着上方的辽旷天穹,晴空一碧,湛然如洗,偶见几抹舒白的云翳萦浮于缈远的天际,忽地被罡风吹散,飘然泛开,流浮作一缕缕雪絮般的云丝……连这一片小小的天空,看起来也和在府中时别无二致。
“咪呜……”趴在她膝头的那只白狸儿似乎察觉了主人的无奈与低落,它灵巧地踮起前足轻盈一跃,敏捷地自膝头跳到了地上。
它伸出肉乎乎、粉嫩嫩,却覆着雪白绒毛的小爪儿来扑弄她衣裳缨带下垂着的朱色丝穗,那缨穗有近一尺来长,几下便被抓得一团凌乱,并缠住了它前足。雪狸儿开始试图挣脱,急得翻起身子,仰倒在地上和那一团乱丝作斗争……一团雪白球儿在珠粉色的鲜丽衣裾上来回打着滚儿,呲牙舞爪地咬拽几根丝穗,当真有趣得紧。
“噗——”霍成君被它逗得冁颜而笑——“好了,别总找这穗子的麻烦了,以往你咬断的那些可都是我背的黑锅,否则阿母她肯定要赶你出门的。“
说着,小少女微微俯下娇小的身子,替那狸儿细细解起了缠缚在足趾间的丝线,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有些轻松暖然了起来:“还有,莫担心我。”
“自小在府中也是这般过的,如今的日子也没有更糟,而且——”说到这儿,她的小脸儿上带了些欣然,一双清泉般的眸子似乎也亮了起来——“虽然这皇宫不如旁人说得那样好,但圣上他,却比旁人说的要好上许多呢。”
年轻的天子刚刚要迈步进内室时,隔帘便听得小丫头这么一句自语。
他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微微滞了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披香殿」武帝时期,未央宫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鸾等殿,后又增修安处、常宁、茝若、椒风、发越、蕙草等殿,共十四座。
(草稿,待修,请亲们千万见谅!)
第50章 汉宣帝与霍成君(三)
长乐宫,永寿殿。
清旷穆然的殿宇张设着沉青色的丝织承尘,木兰梁柱两侧的白壁上绘了大幅赭红与石绿相间的荷华图。清晨熹微的阳光从东边青莲纹镂雕的文杏格窗透进来,斑斑点点地碎在松青色的织锦莞席上,衬这殿中更阗静清幽了几分。
而此间主人——静静跽坐在堂上那张朱绘凤纹漆案后的女子,约是十八九岁的韶龄,容色清妍,丽质天成。
但身上一袭肃重的缥青色袆衣,以及髻间那顶以玳瑁为谪,凤皇爵,翡翠羽,垂着黄金镊的璀璨华胜,却昭示着她在这汉宫之中尊崇无匹的身份-皇太后,上官氏。
堂下,刚刚进了殿门的年轻的天子,正携了身畔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执晚辈礼俯身下拜,姿态恭谨。
论年纪,皇太后比当朝天子还要小上两岁,但却已是祖孙辈了。
不过因皇曾孙刘病已过继给了孝昭皇帝刘弗陵为嗣。所以只以母子相称,不称太皇太后,只尊为皇太后。
“这是成君?”跽坐于高案后的年轻女子,语声清质入耳,却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淡漠,仿佛是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令人觉不出多少亲切。
霍成君身着一袭内命妇的桑黄色鞠衣,高髻严妆,分明是再庄重肃穆不过的衣饰,可衬着那小少女微微带着婴儿肥的脸庞,却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更显得一团稚气。
“是,”年轻的天子神色恭谨地清声应道,“朕带她来给太皇太后叩头。”
“陛下有心了,”上官氏神色仍是淡淡的,语声并不带多少情绪——“那,便留她在这儿同我叙叙话罢。”
天子闻言颔首,执礼再拜之后便退了下去。
而后,殿中便只余了太皇太后上官氏与霍成君两人。
“细论起来,我该尊你一声「姨母」。”上官氏眸光静静落向眼前稚气一团的小少女,语气终于带了一丝起伏。
——皇帝带她来见自己,一面因为这霍氏幼女乃是未冕的皇后,另一面则是因了这份嫡亲的血缘。
霍成君静静立在殿中,试探着抬眸打量高高坐在堂上的人-她很早便知道,当今的太皇太后上官氏乃是她家长姊的女儿。
虽然年纪长了六岁。但算起来……的确是她嫡亲的侄女。
“这辈份,也乱得很了。”十九岁的韶龄女子轻声一叹,眼底里微微露出了丝情绪,似是叹息又似是倦怠。
十二三岁的稚气少女,见这般情形并不知当如何应对,只微微无措地咬了唇,静静立地原地呆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却是那厢的太皇太后先启了口,语声似乎又恢复了初时宁和的淡漠:“这儿冷清,你且随我去殿外走走罢。”
说着,便敛衽自那张凤纹鸟足漆案后敛衽起了身,拖着及地的裙幅向南边的殿门方向走去。
霍成君怔了片时后,连忙迎步跟上。
二人沿着殿前的凤纹青砖台阶出了门,门前是石砌的正道,石道两侧便是随意杂植的各色林木,大都有数丈之高,葱笼繁茂,虽值初春,新叶未萌,但细密的枝丫梢杪挓挲开来,依是荫天蔽日。
暮春三月,本应是桃红李白,百花竞妍的明媚时节。但这儿却是古木参天,蓊郁得仿佛都要翳了天光。
“呀,怎么会有这般高大的绮叶桃?”小少女清稚的语声惊叹似的响在她耳畔,上官氏不由侧目看了过去。
大道右侧那一株桃木足有合抱粗,繁枝虬曲,老态毕显,虽正值花期,却只零星绽了几瓣桃英。
“这儿本名兴乐宫,原是秦时的离宫。大汉立国之后重新修葺增饰,更名作了长乐宫。但宫中的花木多是原本秦廷建宫时植下的,这些树皆有一二百年的齿龄了。”她看着这一庭蓊郁古木,淡声解释。
荆桐、林檎、枇杷、扶老木、守宫槐、金明树、摇风树、鸣风树、池离树、离娄树……葱笼的各色树木,长林遮天,佚云蔽日。仿佛重重密掩着这一座幽寂宫殿,隔绝了许多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