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呵……”二十四岁的卓文君微微一哂,神色嘲弄。
  ——帝都长安美人如云,多少丽色,司马郎君已相中了一名茂陵歌伎,又何必她去碍了眼?
  “茂陵的新宅自有新人打理,却是不必我们操心的。”她将扫了眼已置回案上的那只素漆木函,淡声道。
  “啊?”小侍婢闻言,怔了好一会,待明白女主人言下未致之意后,霎时间不能置信似的大大瞪直了眼。
  “郎君、郎君他怎会……”瞬后,她急得一时间舌头都打了结,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
  ——明明郎君在府中时,对夫人是百般柔情,千分呵护的,怎么入京不过一载便……便生了纳妾之心?
  卓文君却是神情淡淡,不见多少波动——这又有甚稀奇?七年间他在家中受了她这么久的冷眼,却又要倚着她的家财谋事,所以心底里不知憋了多少闷气。
  而今一朝得志,自然要先纳个温柔小意的女子进门,扬眉吐气一番……这世间男子的虚伪与寡情,她也不是今日才知晓。
  “不必理会。”卓府的女主人神色里带了些散漫,仿佛浑不在意,只举重若轻地道——“微末小事……我倒处置得了。”
  “夫人……”桃良仍是心下惴惴,担忧道——“夫人您万莫给气着了……即便、即便那女子进了门,也不过是个妾罢了……”
  “怎么倒替我操起心来了?”文君见她急得快红了眼的模样,莫名便忆起昔年那个形貌有几分相似的小丫头来。语声不觉间便柔软了些许,而后几乎带了些安抚,轻声道——“当真无事的,你且下去罢。”
  小丫头犹豫了半晌,方才有些不安地施礼离去。
  待室中只余一人,她径自将那纹络精致的青色帛书取出,缓缓展开,逐字又看了遍,既而不禁轻轻嗤笑了一声——
  司马长卿,原来你比我原先以为的还要可鄙呵。
  只是,事到今日,她却发现心底里竟并未起多少波澜。
  也是,难不成要怨他薄幸负心么?原无真心,又何谈负心?
  回首前尘,其实当年卓府宴间那一出,相如求财,文君慕色——谁又比谁好了多少?
  而她……若非看上了这男人的一副好皮相,又何至于落入縠中?
  ——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只是——司马长卿,这世上哪来得事事如意的好算盘?当真以为卓氏文君愚弱可欺么?!
  其实,从头到尾,他所倚仗的,不过是她对他的那份情意罢了……但他恐怕还不够清楚,一旦这感情荡然无存了,他的处境,可是着实狼狈。
  她垂眸,眼里泛出一丝冷笑。收了帛书,而取边了案角的笔砚,挽袖悬腕,提了缠丝兔毫笔,一字字缓缓落墨……
  “昔年成婚,妾陪嫁几何?郎君数年间结交权贵,所费几何?郎君应召赴京,盘缠几何?郎君置办新宅,斥资几何?郎君之俸禄,可抵得百之其一?”
  半月后,茂陵,司马府。
  司马相如一字字细阅着那卷帛书——
  “而今,妾自请下堂,且请郎君将七年间所费我卓氏之赀财,尽数归还便是。”
  看到此处,他眸光蓦地尽是讶然,几乎不能置信——
  “不然,郎君欲东食西宿乎?”
  东食西宿?!从来雍雅无双的公子,面色泛白,浑身都气得微微颤了起来……此生,纵是当年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有人这般刻薄于他!
  目光一扫,落在曲折纹的黑漆朱绘书案上,除信之外,便是随函附上的一首小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这最末一句,直是明白如话的威胁!
  司马相如呆在原地良久……她怎么会?她竟然能?她怎么舍得呢?!
  记得当年,初初随他到了成都,家徒四壁,衣食无着,她也未有一字怨言。悄悄卖了自己的珠翠首饰,褪了锦绣衣裳鹔鹴裘为他买酒,换上寻常民妇的荆钗布裙,每日洒打内外,勤于织绣……竟还时时安慰他,困顿只是眼前罢了,郎君这般才华,而今不过是锥处囊中,总会有脱颖之日……
  那个痴情得几乎愚顿的女子……自终于明白了他的所有算计后,便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冷颜以对,再不曾给过他一直好脸色。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使小性子,柔情殷勤地哄回来便是——夫为妻纲,她既已嫁了他,难道会真与他抗拒一世不成?何况,她当初是那般倾慕他的。
  可——如今,她竟这样字字句句地刻薄于他,这样明白如话地威胁他?!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既是窃了妻族赀财,方得以发迹。那此生,在她面前哪里还挺得起脊梁,摆得起脸面?
  而他先前之所有敢明目张胆地提出纳妾。不过是仗着妻子对自己的情意,赌她的不舍而已——但,当她如此决绝地开诚布公,便昭示着……他是再无依恃了。
  富甲天下的临邛卓氏女,这等身份的妻子……司马相如哪里当真开罪得起?
  ※※※
  此后,司马相如便再未提过纳妾之事。
  不久,他终是接了文君来京都长安。不久之后,他便被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西南夷。
  相如为官十余载,不慕官爵,时常托病间居,著述颇多,词赋精绝,堪为当世之冠。
  最终,以老病致仕,与妻卓氏闲居茂陵。
  元狩五间,茂陵,司马府。
  “夫人,府上来了使者。”已近四旬的桃良,恭谨执礼,对静静跽坐在书阁中的竹木曲几边,闲阅一卷古籍的素袍女子道。
  “所为何事?”她自那卷沉黄色的简册上抬起了头,语声平和淡静,带着几分阅尽世事的从容不惊。
  尽管已近艾服之年,她依旧神清散朗,目光明湛,并不见多少老迈气相……只是眼角已带上了历经沧桑的风霜之色。
  “圣上听闻郎君病笃,是以请人前来尽取其书,已免日后散佚。”桃良神色踌躇,心下有些唏嘘——可惜却是来晚了,郎君他……辞世已有月余。
  那厢,两鬓微霜的卓文君微微默了一瞬。
  那个十七岁那年席间初见,令她折服倾慕,后来一世恩怨,一生纠葛的男子……已然不在这世上了。
  “去回使者,妾身年迈,无力见客……至于郎君生前所作的诗赋,他时时著书,旁人又时时取去,所以,而今这府上并无存留。”她仿佛微微回忆着什么似的,平静地说道——
  “唯他临终之时,勉力书成一卷,嘱咐于我,若有使者来求书,便奏之于陛下。”
  “桃良,便将寝居案头髹漆匣中那一卷帛书送去罢。”
  “诺。”桃良恭谨施礼,缓步退了下去。
  待室中终于静了下来,那一袭白袍的女子静静独坐了半晌之后,敛衽起身,缓步走到了室中那面素漆桧木书架前,抬手启开了置于北角隐避处的一封木函,卷云纹朱绘的精致漆函中,一卷卷帛书依次整齐有序地叠放着——
  《子虚赋》、《天子游猎赋》、《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哀秦二世赋》,《梨赋》、《鱼葅赋》、《梓山赋》。《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
  这些,是他一世的著述了——她不想交予旁人,哪怕是位尊一国的大汉天子。
  细算起来,她嫁他为妻整整二十七载。
  十七岁那一年,她席间初见倾心,随他私奔,然后……为他所算计,自父亲处得了一笔家财。
  二十三岁那一年,他以才名受圣上召见,任为郎官。次年,于茂陵置了家宅后便生了纳妾之念。而她以财货相挟,逼他熄了心思。
  之后,他终于服软认命,接她到了茂陵……不得己而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二人,同床异梦,相看两厌。
  后来啊……整整二十载春秋,这期间,他升迁、贬官,又复官,几度宦海沉浮……渐渐从哪个志在辅佐台阁、名著天下的年青文人,消磨尽了所有野心与锐气,成为一个心性淡泊,时常托病偷得几日清闲的老者。
  而她,历经了父亲辞世,兄妹争产、亲戚纠缠……阅历更多了些,心情也更潜静了些,终朝便是读书阅典,聊以度日。
  于是,他每赋了新诗,大多时候总是先拿予她看的……阖府上下,也唯她看得懂。而她,也每每将这作了日常的一点消遣。
  偶尔,她得了几钱新荼,生起小泥炉籥茗,他总会闻香而来,腼着脸面分一杯羹……岁月迁流,昔年那些情仇旧事,恩怨纠葛,渐渐皆已消泯于荏苒光阴间。
  许多年后,他病入膏肓,瘦削得嶙峋见骨的老叟躺在卧榻上,弥留之际,竟还勉力地出声,微微玩笑地问跽坐在榻侧的她道:“相如如今已老病成这般模样……你当年便是因我生得俊美才入了眼,现下应当是嫌弃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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