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那,明日便做寒粥,以桃滥调味如何?你一向喜欢甜而不腻的滋味。”三十六七岁的男子依是风姿清逸,只是瘦削了些,鬓边新生的几缕华发在灯盏映照之下分外显眼。
  “嗯。”她轻声应道。
  ——尽管她病重至此,早已饮食无味,他却仍日日变着法儿安排可口的饮食,她能做的,也唯有坦然接受这份心意。
  室中略略静了一会儿。
  “今日黄公扶脉……我,已时日无多了罢?”片时后,她忽然有突兀地开了口,语声平静得如同方才回应他明日吃寒粥一般,不带丝毫的意外。
  但,落在旁边那人耳中,不啻一记惊雷。
  他手上替她掖被角的动作骤然一顿,还未及开口,却已给微微扬了音的女声平和地阻断:“我身上的病,谁会比我自已更清楚?不必再哄着瞒着。”
  整整半年,看着阿侈前后忙碌,迎着阖府上下往来不歇的医者;看着阿寿千里奔波,为她寻医访药;看着阿偃那般顽皮的孩子,仿佛一夕之间乖巧懂事了起来;看着他……这般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照料,两鬓添霜,华发早生。
  够了呀……能有这般的家,这般的家人,此生,她已知足。
  病榻上的女子,缓缓伸出已然瘦得可怜的手,握住了被衾上他的手,眸子里竟还是带着那样恬然从容的淡然,凝然对视:“这半年一直拘在屋子里养病,实在闷得厉害……一直都想出去走走。”
  “张敖,余下的日子,你陪我,好好看看这长安城,可好?”
  闻言,他不由浑身微微一颤——相伴十五载,她这是头一回唤他的名字,他自然听出了其中的郑重。
  这些日子一直日夜不离,衣不解带地照料着妻子的丈夫,就这么静静垂目,默然了半晌。良久之后方才抬眸,回视向她,眸光却已转为平静而温暖。他紧紧回握住刘乐的手,清声应道:“好。”
  第41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六)
  自大汉建国至今,承平已有十五载,先后两任帝王轻徭薄赋,修养生息,是以国力渐渐恢复。而天下首善之地的汉都长安,已是初显繁盛。
  长安城周回极广,南面覆盎门与北面的洛门,相去十三里二百一十步,而京城之中最为昌明隆胜、丰物繁华之处,莫过于「八街九陌」。
  八街为华阳街、香室街、章台街、夕阴街、尚冠街、太常街、藁街、前街。
  九陌是安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厨城门、横门、雍门、直城门、章城门等九门及门外大道。
  此外,又有「九市」——柳市、东市、西市、直市、交门市、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
  这一日天光明媚,惠风和畅,长安柳市上客流来去,牵衣连袂,而大道间络绎不绝的车马间,有一辆颇为显眼的辒辌车。分明驾了最上等的乌孙俊马,但这车却走得稳缓,行进慢得有些出奇,似乎全是为了方便车中的贵人沿途赏景。
  “那是何物?”马车行至一幢重楼前,半倚着车中髹漆曲几静坐着的刘乐,自半启的莲花纹镂雕的文杏木格车窗中望过去,看到这家皮革铺挂在壁外的那截色泽鲜丽斑斓,有些似兽尾的东西,不由微微讶异地询道。尽管轻低的语声有些虚浮,但兴致却是极高。
  “这,应当是「文旄」,”跽坐在身畔,极细致地侧身护着妻子的张敖,顺着她的目光在一旁温声道——“此物出自西海,我以往也只在荀卿的著述中看过,未曾想今日倒有幸见得实物。”
  算来,他们夫妇二人定居长安已有十一载,但却从未一起游街逛市,见识这长安的繁华胜景。
  起初几年,先是张敖待罪之身,生死难料,再是储位之争,整个京城的官宦人家皆十分避忌,甚少在城中走动。
  后来,待她的阿弟即位,总算风雨初霁,云开月朗。但他们夫妇却已习惯了安居府中的清净日子。除却刘乐时常被宫中召见外,伉俪二人几乎从不外出。
  直至昨晚,刘乐在病榻之上提起时,张敖方才反应过来-他们夫妻二人,甚至从未一起游过长安城。
  所以,最后的这一段日子……便让他陪着她看尽这满城风光,无边景致。
  “这「文旄」也算稀罕之物,你喜欢,不妨便买下罢。”他向皮革铺那边看了眼,温声问道。
  刘乐闻言,笑着轻轻点头。
  张敖示意,既而便有身后随侍的仆从带着钱财进了店,去同主家议价。不多时,便将那「文旄」买了回来奉上,刘乐拿在手中,轻轻抚着其上精致绚烂的文理,眸光里难掩喜爱……
  身畔有他相伴,闲逛市井,挑些可心的玩意——这样的事情,她已在心下默默期许了许多许多年,而今……终于得偿夙愿。
  只单单这么一个柳市,可看可玩的的去处便有许多,夫妇二人逛了整日,仍是意犹未尽。
  之后的半个月间,他伴她游遍几处市坊,逛尽了八街九陌,又去了旗亭楼,镐池,横桥,双阙铜台……他扶她登旗亭楼,陪她泛镐池水,携她在横桥的石柱旁观浪涌如奔,在双阙下为她说这台上一双铜雀「一鸣五谷生,再鸣五谷熟」的趣闻掌故……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春,这一天,张敖同刘乐来了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梨园赏花。
  正值花期,一顷梨园,万株佳木,远远望去,只见满目莹白,玉瓣琼蕊如雪绽。
  “这梨花开得可真好……”刘乐已经虚孱得几乎弱不胜衣,昔日她最喜欢的那一袭楚锦的碧襦白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宽大了许多。面色苍白得仿佛有些剔透,连双唇都不带多少血色。
  但她却坚持要下车在梨花林间走走。于是张敖便将妻子半拥在怀中,一路小心地护着在梨花林间缓步。此时,她伸手接住了一片翩跹坠下的雪瓣儿,唇角微微漾了丝笑。
  “我记得,当时在襄国的赵王宫中,那片芍药圃边就种了几株梨树,每逢花时,轻风过处,满枝繁白纷纷飘落……像落雪覆了庭阶。”她靠在他肩头,仿佛有些恍惚似的轻声忆道。
  “是啊,后来待阿寿、阿侈长大了些,那几株梨树便遭了秧,年年春日被折尽了花枝,到了秋天竟是一枚果子也无。”张敖静静听着她说,不由也追忆往昔,眸子里不自禁地漾了丝笑。
  她却似是在思索什么一般,偎在他怀中,静了好一会儿。
  “张敖……这么多年,你恨么?”有些突兀地,病弱已极的女子自丈夫肩上抬起了头,转而看向他,语声虽轻,神情却再认真不过。
  闻言,他陡然一怔,似是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刘乐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手扶着他臂肱,伸出另一手轻轻抚上他鬓边,如银的几缕白发掺在原本的黑发间,显眼得几乎有些刺目,她眸底瞬时涌上了些湿意,几分恍惚里仿佛浮现出十二岁那一年,初见他时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孤冷少年,一身白衣缟素,野山吹笛,焚香置酒以为祭奠。她至今还记得,那是一曲《东山》。
  而后,短短三日便在汉军营中校场之上重逢,那少年甲胄劲装,满挽长弓,三箭连发,正中鹘的……百步穿杨的精湛箭术引得路过的她几乎击节而赞。
  再之后……便是她被父皇千里远嫁,赐婚于他。那一天,襄国城外,二十一岁的少年王侯一袭玉冠白衣,在城外恭谨执礼,迎她车驾。
  “张敖,”十五年后,漫树繁白的梨花间,她静静与他凝眸对视,神色再郑重不过——
  “你大约不知道……那时候,我得知父皇要我嫁的人是你,心里头其实是欢喜的。”
  他闻言,大抵是太过意外,以致于神色一滞。
  “甚至,我在还未见过阿侈和阿寿的时候,便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待他们好。”她却不理会其他,兀自凝视着他,轻声说了下去。
  “说起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失地一笑,抬眸与他对视——“你,大约不记得了。在十九年前,就是汉军被项羽大败,伤亡惨重的那一回。在荥阳城外焚香祭祀时,曾遇到过一个上山采药的小丫头。”
  张敖怔了半时,却是忽地笑了笑:“我记得。”
  “那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被我连累,坠下了岩壁险些摔伤,临走时却慷慨地将她自己的蓑衣留予了我。”他努力地回忆道——“只是,我以为那是附近山民家的孩子。”
  他看着妻子,不可思方的神色渐渐转为笑意,语声愈温和了许多:“那个时候,你便认得我了?”
  “是啊,自那之后三日,我竟在汉军营的校场上看到了你,从此……便心下时时留意你的事情。每逢诸位长辈们说起前线战事,举凡提到你,我在一旁都会暗自竖了耳朵留心听着。”
  “我能一一数出那四年间,你所经过的每一场战事,何月何日到了哪座城池,对手是谁,己方的副将、末将又为何人?甚至你几时负过伤,伤在何处,卧榻休养了多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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