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侍宴仆婢、席案陈设、菜肴饮馔这些,皆是用心准备了数月的,应当无虞。”她神色沉静,温声轻语道,带了些熨帖的安慰。
  “侍宴的宫人皆已齐备?”张敖问。
  “嗯,统共三十六名,皆是宫规礼仪教导妥当的。”刘乐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却仍是认真应道。
  “那,再添上我罢。”年轻的王侯语声平静,神色从容。
  闻言的一瞬,刘乐蓦地抬眸,怔怔不能信地看向他。
  “我原就是陛下子婿,若在民间,侍奉丈人饮食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他却只是神色温和澹然地冲她笑了笑——“对长辈,恭敬些也是应当。”
  可一方王侯做这侍宴上食之事,是何等的折贵屈尊?!
  “张敖心中所愿,不过与你同几个孩儿安然度日,以尽余生。”眉目秀逸的年轻王侯凝眸看着妻子,神色平淡而温和——“这些事,无非落些脸面罢了。”
  刘乐却是心下微微一震,既而不自禁地有些心疼酸楚——她其实从未想过,他愿意委屈自己到如此境地。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华灯照澈的宴厅之中,大汉皇帝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耸膝箕坐在主位上,起了许多皱襞的苍老面容上,是一派倨傲又散漫的怠惰神情。
  鲁元公主静静跽坐在南面下首,看着自己的丈夫褪了外袍,戴上韛蔽,踧踖恭敬地侍立于天子身畔,极为谨慎细致为他分菜斟酒。仿佛宴席之上所有卑微地侍奉于贵人身侧的仆从一般。
  她垂了眸子,极力地掩下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
  “哐当——”一记金属坠地的突兀声响,引得众人皆不由聚目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原来是皇帝弄翻了自己面前的一只盛着羊羹的兽耳盂,铜盂落地,汁水汤液溅了正立在那儿侍宴的赵王整幅衣袍。
  “张敖,你可知罪?”主位上心思莫测的大汉皇帝,目光冷淡地看着他,问。
  “臣敖知罪,御前侍宴不周,恳请陛下责罚。”说着,年轻的王侯已整膝在汤法淌了一地的食案边屈膝跪了下来,姿态规矩而恭敬。
  “既如此,便罚你给这席上诸人奉酒罢。”皇帝的声音苍冷而淡漠地落了下来。
  “臣敖,敬诺。”这记朗润年轻的声音温和依旧,神色仍是谦卑而恭谨。
  然后,他整衣起身,依次走向了下首的坐席——除了皇帝与赵王夫妇,席间的宾客,大多是伴驾前来的朝廷官员,另一部分则是赵国的臣属。
  此时,北面那十余名赵臣已是义愤填膺,有几名烈性子的武将已然怒发上指,目眦俱裂。
  早在先前皇帝故意打翻食盂,汤汁泼了赵王一身时,赵国一众臣属便已是神情怒极,而丞相贯高、赵午二人,已是侧过脸去阖上了眼,不欲再看自家王上受这般折辱。
  年轻的赵王却依旧姿态从容,走到了下首第一席前,为案后的朝官仔细斟了酒盏,然后,又走向下一个坐席。
  渐渐地,厅堂之中便起了些窃窃的议论之声,尽是出自那些几杯酒下了肚的朝官。
  “这还是头一回见赵王,没想到这般年少……”
  “那是当然,前头的老赵王一死,他又是独子,自然顺顺当当地白得了个王位。”
  “这样貌生得也俊,那张耳老头儿似乎长相平常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张耳昔年娶的,可是外黄有名的美人,况身家富足,若无妻族鼎助,他哪儿当得上外黄县令?”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而且还故意扬高了声,好教座上诸人皆听个清楚。
  赵国右相赵午闻言,似乎愤然振衣欲起,却给身旁坐着的左相贯高强按了下去,而其他赵国的属官,皆早已停了匕箸正襟危坐,神色愤忿已极。
  “嘁!张耳那老儿,靠着个妇人立身也便罢了。这妇人还是个再嫁的,啧啧,为求富贵捡了个……”
  发言之人想必与老赵王张耳旧怨不浅,言语间已涉不堪。
  静坐席间的刘乐,忽然就觉得一股激愤与怒气汹涌而起——她的丈夫,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凭什么在今天这般窘迫的境况,受这般腌臜俗子这样不堪的侮辱!
  而张敖,却始终不动如山,但她仍是注意到他拇指紧扣在手心——想必已刺得那一处鲜血淋漓罢,这人,若隐忍到极处时,便是这般自伤的。
  “扑通”一声倒地的闷响,原来是赵王奉酒到第九张坐席时,不知脚上被动了什么手脚,仿佛是给个物什滑了一跤般,直直朝着案后那人摔了下来,玉冠上的朱缨散开,长发披落下来,形容颇有些狼狈。
  “大王!”赵国众臣属焦急出声,纷纷起身,意欲离席。
  “谁敢扶他!”高居主位之上的大汉皇帝,却在此时出了声,淡漠里带了几分厉色。
  “父皇。”刘乐起身离席,而后敛衽跪在了父亲面前,神色是惨白的凄然,眸子里盈了分明湿意。仿佛绝境里的困兽一般向他祈求最后一丝生机。
  “鲁元,你下去。”主位上的皇帝面容没有一丝动容,只冰冷地回应道。
  她的神情终于化做了冷然一片的绝望与凄然——十八年来,即便被冷遇被抛弃被利用,也始终平和以应,恭顺父亲的刘乐,心里第一回 开始恨这个人!
  “天已晚了,公主请先行回去罢。”那厢,赵王张敖已从容地起身,片时间便重新整理罢了仪容,转过身来,对开口向妻子道。
  四目相对,他依旧温和而平静,她却蓦地双泪盈睫——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妻子看到自己这般狼狈无助的一面罢。
  她狠狠闭了闭眼,而后平静隐忍地敛衽起身,默然离席。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韛蔽」类似于今天的袖套,皮制。《史记》载,张敖早晚亲自为刘邦上食,褪下外袍,袒韛蔽。
  「箭漏」中国古代计时仪器,漏壶的出现早于西周,箭漏是其中一种。在壶内有一根刻有标记的箭杆,用一个竹片或木块托着箭杆浮在水面上,壶盖的中心开一个小孔,箭杆从盖孔中穿出,随着箭壶内收集的水逐渐增多,木块托着箭杆也慢慢地往上浮,古人从盖孔处看箭杆上的标记,就能知道具体的时刻。
  第34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九)
  ◎终于写到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子房了呀——(还有,主角度过难关了——)◎
  从那天起,刘乐总是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她的丈夫张敖仍是十六七岁模样,站在汉军营中的校场之上,铁胄银甲,一身劲装,然后满挽了手中的长弓,锋芒闪烁的羽箭离了弦——
  “笃——”那箭射中的却不是草靶,而是她的父亲——汉皇刘邦,一箭封喉,然后是殷红的血色漫天弥开……
  “啊!”她又一回自梦魇中被惊醒,推枕而起,已然汗湿重衣。
  刘乐靠着软枕倚在床头,神情久久不能平静……近些日子,她总是神思恍惚,一方是自己的生父,一方是自己的丈夫,若剑戟相向……她,又当如何自处?
  短短一年后,汉皇刘邦自东垣归京,又途经赵地,再次驻陛赵王宫。
  听旨之时,刘乐身子仿佛都僵了片时——上一回,他已经那般屈膝隐忍,她的父皇还是步步紧逼,如此相迫么?
  很久很久之后,刘乐仍清楚地记得天子御驾再次驶进赵王宫的那日,当晚,不欲落到同上回一般的情境。所以他们夫妻二人先前便有了默契,她托病未去赴宴。
  而整整两个时辰的宴席,她一直惶惶不安地坐在寝室中的蒲席上,目光几乎眨也不眨地呆凝在桧木漆案上那尊青铜箭漏的刻度上……水一点一滴地自小孔漏下,浮箭上的刻度缓缓上升……终于,又过了一更。
  十九岁的妻子,就这样守着箭漏煎熬地等待自己的丈夫回来,每一刻都漫长得度日如年。
  “公主,公主,不好了——”侍婢霜序几乎是一路疾奔着进了室中,喘着粗气跪在了她面前。
  “陛下他……他要赵美人侍寝!”
  “啪——”青铜箭漏被惊惶之极的女子衣袖拂翻,就这么摔下了几案,漏中水液四溅,肆意地在地下淌开淋漓的一片……
  汉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期间,幸赵王张敖之美人赵姬。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国的两位丞相-贯高、赵午二人已是六旬年纪,皆是昔日追随先赵王张耳多年的老臣,性子忠耿豪烈,见汉皇刘邦如此作为,心中怒不可遏。
  (贯高、赵午)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未久,汉高祖刘邦之东垣,过柏人,赵相贯高等谋弑高祖,结果天子未宿其地,是以刺杀未遂。
  次年,贯高的仇家知晓了此事,告发于御前,刘邦震怒,下令逮捕赵王张敖、丞相贯高等人,以囚车押解至长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