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她越查越深入,越了解,感受就越深刻。
想到在《florian》工作时,曾接触过一位专研传统文化的艺术家,冒着可能贸然打扰的风险,姜暖瑜迎合着与对方的时差,主动联系、问询交流,只为了得到更直观的信息。
她几乎日夜不停,借着咖啡和酒精,一天就睡两个小时,连休息日也是如此。
她并不排斥文化融合,甚至觉得这是文化传承的必然趋势。但,是什么就是什么,融合元素的来源必须说明白、讲清楚。文化可以借鉴、融合,但来源必须被尊重和明确。
*
周一的会议中,崔马克分享了他的专题进度,表明他在前一天已经完成对设计师的采访,采访稿还在整理中。
崔马克说话时,姜暖瑜一直在暗暗做着心理建设。犹豫再三,直到崔马克的部分马上就要结束,她终于礼貌地抬手示意:“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话音落下,所有人向她看来。姜暖瑜面色镇定,道:“上周,马克提出这个设计师之后,我觉得很感兴趣,就去了解了一下。我很惊喜,因为我发现,她擅长使用的很多元素,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来看,也并没有很陌生或是晦涩难懂的感觉。”
她扬起眉毛,语气巧妙一转:“可她似乎比较神秘,在一些访谈和她本人发布的社交媒体中,我并没有找到有关她作品的灵感来源。”
说到这,姜暖瑜自然地转向崔马克,问:“昨天的采访里,你们有没有聊到她的灵感来源?”
她一番话说得礼貌得体又周全,语气轻缓,丝毫没有流露质疑的意思,对于灵感来源的疑问,似乎也只是她出于个人兴趣之下的“好奇”。
姜暖瑜说完,其他人顺势将目光投向崔马克,等待着他的回应。
崔马克脸色有些维持不住,语气也罕见地不那么一团和气,说:“这不是我和设计师讨论的重点。设计师的核心理念并不是某个国家的文化。我认为专题内容应该聚焦于作品中的时尚趋势、现代化的理念,而不是纠结于历史归属。”
姜暖瑜顿时无语,心中冷笑一声:我顾着你和设计师的面子没直说,你倒先转移矛盾、倒打一耙了?
而其他的法国同事,听言却频频点头,一副认同崔马克刚才那番话的样子。
既然这样,她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
“我并没有在试图讨论文化归属的问题。”比起之前的温和,姜暖瑜稍正色道,“毕竟这个问题,个人没有决定的资格。”
把崔马克给她扣地帽子摘掉后,她的态度又缓和到寻常,说:“马克特意提到,这位设计师强调韩式美学,可她的作品中,却有着过多和中国传统文化相似的元素。”
她在电脑上向大家展示她做的对比图:一边是中国元素,另一边是该设计师部分作品中的所谓韩式元素。
她一张张翻着,每一张图片,二者的相似度都至少达到百分之九十——要么配色像、要么纹样排布像、要么整体视觉像。
同事们看着屏幕上一目了然的对比图,表情各有各的微妙,但无不意外、惊诧。姜暖瑜特意留意了莉诺的反应,只见她微皱着眉,若有所思。
而崔马克,却不说话了。
崔马克眉毛一皱,偏头看向姜暖瑜,姜暖瑜坦然接着他的目光。
他眼中纵然有不满,但更多是无措的无奈,夹杂着一丝疑惑:他虽屡次针对姜暖瑜,但姜暖瑜却从未主动指摘过他。
姜暖瑜没有和崔马克对视太久,将电脑转回来后,她娓娓道来:“这几年,中国国内和国际上,对疑似文化挪用的事情都很敏感。前两年,某国际品牌发布的新品,就因忽略文化来源引发了一些争议,甚至影响了品牌在当地的形象。”
“可比起品牌,杂志作为内容输出的平台,更容易因为报道了什么而引发讨论,甚至在产生争议后,潜在的损失也更难预估。”
场面安静,无人反驳。空气仿佛都绷紧了些。
没人立刻应声,姜暖瑜稍缓一口气,抛出自己的观点和想法,道:“从共同工作的杂志出发,我的想法是,马克的这个专题,如果能在报道中补充设计师的灵感来源,会让内容更加全面且严谨,从而降低杂志社陷入舆论漩涡的风险。”
“nora的顾虑不无道理。”莉诺说,“马克,在作品的灵感来源上,能否和设计师再确认一下?”
崔马克给出了消极的回答:“我们昨天的采访已经涵盖了所有核心内容。设计师强调,她的表达是开放的、灵感是多元的,无法简单归因。”
莉诺听后,轻轻摇了摇头。
崔马克又试图模糊重点,说:“其实,时尚界的很多设计都会受到不同文化的影响,灵感来源往往是混合的,不一定非要有明确的出处。”
姜暖瑜对这个说法不甚满意,张口想反驳,又及时打住。
决策权不在她手里,她多说无用,只好看向莉诺。
莉诺沉吟片刻,道:“这个问题,我可能需要和总监讨论一下。”
崔马克顿觉不妙,表情也随之黯淡下去。
莉诺见状,补充道:“不过,马克,在有准确的结果前,你的专题,一切事务如常推进。”
崔马克虚浮地笑笑,点了点头。
然而,莉诺说的这个“如常”,并没有持续很久。
第59章
第二天上午,莉诺破天荒在周二召开了小会。
玛丽安娜等高层讨论后,出于对潜在舆论风险的规避,崔马克的选题,如果终稿中没有明确的灵感来源说明,那么只好将所有可能涉及争议的内容删掉;或者,选题直接作废。
此时已是六月下旬,崔马克才拿到了自己第二季度的第一个专题。他不想让选题作废,可显然也不想自我阉割。
“如果一定得把那些删掉,也没剩下多少内容了,余下的部分,根本没法撑起一个完整的专题。”
崔马克摊了摊手,面露不甘,语气中满满的无力:“马上就是截稿日,这么短的时间,很难补足专题内容所需的广度和深度。”
莉诺没再多言,只遗憾地冲他点点头,露出一个无奈又抱歉的微笑。
崔马克难得有一个选题,还在即将登刊之际流产,他平时又和大家相处愉快,同事们都真心为他感到惋惜。
朱尔起身绕过矮桌,拍了拍崔马克的肩膀,道:“为你感到遗憾,马克。”
“别太灰心,马克,下次还有机会。”另一个同事也附和道。
崔马克摇了摇头,勉力牵出一个笑容,却无法掩盖脸上的失落和挫败。
尽管没人明说,姜暖瑜隐隐感觉到,她似乎成为了大家眼中那个让团队成员如此沮丧的罪魁祸首,因为最初提出相关质疑的人是她。
她并未刻意回避周围同事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不满或埋怨,只是安静坐着,没有多余的言语和表情。
她不想假惺惺地去安慰崔马克,也不想对现状表示抱歉或为自己辩解。
她只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别人的看法是别人的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她不需要对别人的情绪负责。
莉诺说:“虽然这原本是马克的选题,但这个专题它也属于小组。既然马克没办法继续完成,大家有什么想法?”
刚才还在安慰崔马克的同事一听这句话,不约而同收起了同情惋惜的表情,陷入思考。
崔马克的选题已经占住了本期杂志的一个专题位置,如今崔马克的选题作废,空出的版面,就成了小组成员可争夺的资源。
大家各自权衡、盘算着,自己哪个正在推进的专题能有望提档登刊。
可今天已经是周二,周五就是这期杂志的截稿日,终稿审核后便要立刻送厂印刷。这时间太紧。
要在三四天的时间里高质量完成手上的专题,谁都没有这个自信。贸然接手的话,要是专题被认为质量不行被打回,或者匆匆随刊发行后反响不好,反而得不偿失。
机会难得,但一时没人急着开口。莉诺的视线扫过沉寂的成员们,说:“大家没什么想法的话……那很可惜,我们小组失去了一个专题登刊的机会。”
莉诺的语气有些沉重。
每期杂志,各小组分到的专题数并非固定。小组成员之间存在竞争,小组之间同样也有。
小组成功登刊一个专题,便有更大的可能在下一期拿到更多、更优先的选题资源和内容空间,而不是捡其他组不要但杂志又不得不做的常规内容。莉诺作为牵头人,自然有压力。
这时,一直沉默的姜暖瑜忽然提议:“或许,我可以和马克合作,共同完成这个专题。”
沉浸在思绪中的众人纷纷不解地抬起头——崔马克的专题都作废了,还怎么共同完成?
崔马克本人也是满脸疑惑,但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疑惑里,明显掺杂着那么几丝期望。
“请分享你的想法,nora。”莉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