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几近三个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陆修沂的嗓音枯哑干涩,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孟榆。
听到他终于肯开口,楮泽大喜过望,忙不迭去拿酒,并顺道让人备些孟榆从前爱吃的菜。
拢香馆内,轻风阵阵,满地像铺了银纱,虽然已经是春日了,可夜风还是携着一丝微凉。
陆修沂让人将酒和饭菜摆在院中的石几上,楮泽拿了件薄薄的披风给他披上。
清风徐徐,朗月入怀,桃花酒的香味渗进空气里,满院飘香。
陆修沂第一杯敬明月,第二杯眼含热泪地朝周围敬了一圈,看着杯中酒顿了很久很久才一饮而尽,第三杯就直接拎着酒壶猛灌。
楮泽静静在旁看着,既不说话,也不阻拦,只由得他喝了整整一夜酒,又睡了一天一夜。
再醒来的陆修沂,便彻底清醒了。
***
和车夫在渡口分别后,孟榆原不欲进棚子,奈何寒风迎面刮来,吹得脑袋刺疼,她只好提着心走过去,所幸里头都是妇女小孩,并无想象中的猥琐男人,她便安心地在棚子里歇了一晚。
次日卯时,天儿还没亮,就早早登船了。
帆船是往江南去的,孟榆在中途就下了船,转乘马车到陇唐歇了一日,经过陇香楼时,窑鸡和蟹粉酥从支开的窗扉里飘出,往日的记忆复又涌上心头。
前路茫茫,从前有沈姨娘和怀茵一路伴着她,而今再逃亡,却唯有她踽踽独行。
酸涩感撑胀眼眶,朔风迎面吹来,泪水还未落下便已干涸,孟榆抬手挡在额楼上,望着辽阔的苍穹。
阿娘,你还好么?
她后来又经过邕州、云安、南瑛,继续南下,直至赶到一个名叫“鹤九云乡”的临海小镇,五十两碎银就已经用得所剩无几。
许是因为远离上京,听闻鹤九云乡的人生活务实,民风淳朴,日常没有那么多的礼仪规矩束缚,孟榆想了想,就打算在那儿安居。
一路走来,风吹雨打,蓬头垢面,她的衣衫看着虽还干净,但因许久未洗也已经泛黄。
距离鹤九云乡还有一段很长的路,除了安家的三百两外,孟榆兜里只剩五十文钱,她舍不得花,只有在路上又渴又饿时,才花了两文钱买了一碗酸梅汤,五文钱吃了碗混沌面。
已经开春了,将近午时,日头当空,正是最烈之时。
吃完馄饨面,她又赶了一段路,双腿又酸又痛,脚底磨出的泡还没消,又开始长新的了。
孟榆只好找了棵大树遮荫乘凉,好歇会儿。
“太阳弯弯咧,日光照。”
“山间河水向东流,姑娘摘花哟!”
“鹤九飞到天外天,十里玉兰永不谢……”
孟榆正苦恼脚上的水泡,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灵的嗓音,正唱着山歌。
回头一看,牛车上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姑娘面上漾着浓浓的笑意,时不时抬眼望向旁边那位赶着牛车的年轻男子。
她唇边的笑,似日光般耀眼,又似月光般柔和。
仿佛感觉到孟榆投来的目光,那姑娘停了歌唱,偏头望过来,四目相对了一刹,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孟榆肿起的脚踝,便拍了下年轻男子的手臂。
年轻男子立刻会意,驶着牛车往孟榆这边来。
行至孟榆跟前,她从牛车跳下来,操着一口乡音大喇喇地朝她自来熟般笑道:“这位姑娘,你是要去鹤九云乡么?若是,我们可以载你一程。”
她笑得很甜,眉眼间尽是幸福。
不像是什么坏人。
孟榆怔怔地看了眼,竟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
“席韫禾,你的名字真好听。”
孟榆笑了笑,垂首写道:“你的也是。”
这姑娘叫云安,是在鹤九云乡土生土长的人,年轻男子是她的未婚夫婿,姓崔,单名一个“询”字。
崔询原是云安哥哥的同僚,三年前通过云安哥哥认识了云安,两人一见钟情,在不久前两家过了礼,三个月后云安和崔询就即将成婚,此番出城,是到另一个小镇采买云安喜欢的图样。
孟榆看了眼身后那些喜庆用品,连忙道贺。
云安扬唇笑了,将那五文钱塞回她手里:“我们原是顺路载你,你如今道一声贺便算作路费了,况你一个姑娘家孤身来此,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这些钱你自个儿留着便是。”
孟榆也不扭捏,收回钱后垂首,执笔:“多谢。”
云安哥哥是私塾的教书先生,连带着她也识了字,她低头看了眼,甜甜地笑道:“客气了。”
两人将她送进城,孟榆又谢了几次,这才目送他们离开,一眼望去,街上连衽成帷,却井然有序,街道两边酒楼、茶馆、钱庄、胭脂铺等鳞次栉比,吆喝声蹿街走巷。
微风徐徐,玉兰花香蹿进鼻腔。
听云安说,城郊便有一片玉兰花,足足长了十里,鹤九飞到天外天,十里玉兰永不谢,说的便是那片玉兰花。
孟榆先找了家便宜些的客栈住了一晚,又到药房买了些草药敷到脚踝上,足足歇了两日,才缓过来,脚上的水泡也好得差不多后,她才找了几间赁屋看了一圈儿。
毕竟一直住客栈是不可能的。
唯今先要解决的是落脚的地方。
可看了几间,也没找到合适的,眼见黑幕要笼下来,她只好先步行回客栈。
“听闻掌西营的怀化将军疯了,你从上京来,不知此事可真?”路边的小酒摊上,一个身穿绸缎衣裳的中年男人左顾右盼后,悄声问。
孟榆的脚步下意识放缓。
对面那位商人模样的男子瞟他一眼,面露诧异:“上京离这儿几千里远,你是如何得知的?”
中年男人嗤他一声:“你甭管,且说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眼瞧着自己的夫人葬身火海,岂有不疯的?听闻官家怕他振作不起,当晚就将尸体烧了,谁知一阵风起,连骨灰都被扬了。”
“啧啧……那可不就是被挫骨扬灰么?难怪他疯了。”
“可不是,原以为他是个纨绔,谁知接管西营后,倒还胜了东营,如此将帅之材,反折在儿女情长上,岂不可惜?”
“罢了,人家即便疯了,我们也高攀不起,说这些作甚,喝酒。”
碰杯声儿响起,孟榆渐渐走远。
她今儿原想吃一顿烤鸡犒劳犒劳自己这段时日的辛苦,可路过烤鸡摊儿时,心沉沉的,忽然就没了胃口。
回到客栈,点了一碗粥和一道小菜,随便对付一顿就洗洗睡了。
可辗转到半夜,她仍睡不着。
床板有点不平,硌得她后背酸疼,她和店小二反映过几回了,也没见有人来换,她气过一阵儿,后来想想一分钱一分货,这么便宜客栈,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呢。
直到此时,孟榆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变得有些娇气了。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不过被陆修沂圈养了大半年,她竟变得如此娇气。
真是可怕!
窗外月色似水,亮如白昼,孟榆披衣起身,甩了甩脑袋,想把那些杂乱的思绪都抛到脑后。
她住的地方在客栈三楼,支起窗扉,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靠在窗边远远望去,能看到波涛翻涌,浪潮滚滚。
孟榆深吸了口气,只见远处燃起灯火,星星点点,像一艘艘航海后平安归来的渔船。
躁动的心忽然就平复下来。
孟榆趴在窗台看到将近卯时,才打了几个哈欠,趁着这些许困意,她忙回到榻上,盖着衾褥睡去。
这一觉就到晌午了。
匆匆用过午饭,孟榆打算去东郊的花铃巷看看有没有赁屋。
在鹤九云乡住了几天,这儿的情况她也大致了解清楚了,花铃巷那边的房子虽老旧了些,但胜在每天都有衙兵经过那儿,治安比之别处,也稍微好些。
综合对比下,孟榆决定去那儿碰碰运气,倘或能碰到赁屋出租,自然是好,若没有,就当熟悉熟悉地儿了。
但她运气倒好,才走到花铃巷,就看到有赁屋出租,还是个两层带院的小房子。
屋主是一家四口,因着男主人做买卖挣了点钱,便想换个大些的房子,偏他媳妇又舍不得将房子卖了,空着又可惜,正见孟榆来找赁屋,且瞧她性子温和,断不会随意损坏房屋,便当场拍板租给孟榆,连同一些小家具也一块赠她。
有了这些家具,孟榆倒省了一笔钱,自然感激不尽,便交了半的租金。
直到搬过去的当天,孟榆才发现隔壁住的竟是崔询一家。
第59章 春来禧
云安欢喜不已,直道她和他们有缘,次日就邀她到崔询家中做客。
孟榆原不是那么容易和人混熟的人,只是架不住云安的热情,便只好点头同意。
崔询家中只有一个母亲,母亲年约五旬,生得一副凌厉眉眼,但一见云安,便乐呵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