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过去时上官阙已夹菜在吃,家仆立在一旁,说是要等着收碗碟回去。韩临望了眼桌上的菜,说时候不早,没必要折腾,明日再来收也行。家仆转身要走,又见韩临调换菜盘位置,止步问怎么了。
  韩临说没什么,低眼调着盘子:“他吃不了辣,得换到我这边。”
  家仆愣了下,还不及细想,又听上官公子口吻和善:“没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家仆答声便走,方才被打断的思绪也再没续起来。
  好不容易韩临松了口,到处传战火要烧到金陵,上官阙忙着协调金陵城里祖上铺子的要紧药货,一时抽不出空陪韩临去庙里,最后还是韩临和一个家仆带着两个侄子去了庙里。
  也是运气不好,祈福的归途碰上了劫道的,点名要韩临下车受死。
  韩临掀帘一看,见那一伙刺客手笨脚笨,纵使蒙着脸,但看身形,听腔调口音,恐怕是一家老少,估计又是为家人报仇的。韩临叹一口气,下车狠扬马鞭,要车夫先带孩子们走。
  孩子新出世,韩临不想在这个关头造杀孽,只是一味避让,劝他们快些离开荆州,消息传回去,只怕明天暗雨楼的人便要到了。韩临只顾劝说,对方人多,进攻又毫无章法,他没留神被划伤了右臂。
  车夫回府立马找自家姑爷讲归途的事,这事肖朝兴压住,没敢给白映寒知道,只连忙去同上官阙讲。
  车夫归府后半个时辰,韩临回到白府。回府第一件事,韩临非常识趣地去同上官阙认错。
  他说那些人目标在我,两个孩子跟着我都是累赘,万一做了人质就更不好了,又说我看那些人功夫都不高,我能够应付,才独自留下来的。
  上官阙看向韩临浸血的小臂,笑着道:“看来这些人的本领不足以帮你失手被刺杀。”
  韩临皱眉:“你在说什么呢?”
  上官阙静静看了韩临一会儿,没再多说,起身找出药箱,为他敷药裹伤。
  韩临听出他以为自己又在寻死,一口气憋着。
  他让车夫带孩子走是为了支走目击者,届时到上官阙面前好扯谎。谁知阴差阳错,让上官阙会错了这个罪加一等的意。
  看他师兄和颜悦色,韩临怵得慌,忙又讲:“师兄,你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体,我是打得过他们,可万一我真气乱了,谁都能要到我的命。我只能收着打。”
  这也是真话,倘若经脉不乱,万万不可能有臂上这道伤。
  上官阙撒金疮药的手一重,多撒了些到那伤口上:“同行的佣人讲拦路的只有一匹马,你留在车上,车夫加紧行车,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并不是难事。你做过那么多次刺客,不会这点判断都没有吧,我的副楼主。”
  药蛰得伤口火烧般疼,韩临咬住嘴唇,闷声说:“但我搞砸了最重要的那场刺杀。”
  上官阙停顿片晌,低头吹去多余的药粉,取过绷带为韩临缠臂上的伤口:“不要再有下次了。”
  怔了一会儿,韩临才意识到上官阙好像是在让步,想问是不是,却又担心他反悔,最终也没问出口。
  这天半夜韩临梦醒,灯残人静,四周漆黑,却听到了上官阙的呼吸声。
  好多年前也这样过。
  春夜尚凉,韩临犹豫片刻,起身摸出床边柜里的油膏,慢吞吞旋开盖子,递去给上官阙。
  上官阙接过,又旋上盖子,放回抽屉。
  黑暗中上官阙道:“我们如今的所在,倘若你再哭了,我可没法向你妹妹交代。”
  韩临蜷紧手指,触到了他冰凉的头发。也不知道他来了有多久。
  上官阙碰了碰韩临的手指,也没有再说话,起身离开了。
  之后他断断续续还来过几夜,只是坐在床沿,有次他离开门响动韩临才醒,就着外头常亮的纱灯,见他一身亵衣,显然是睡下又起来的。
  那天韩临想了半夜,次日一早头都有些昏,还得用凉水拍拍脑门才提足精神。夜里去书斋,写完自己的字,韩临又想起昨晚的事,随手翻开侄子的书集,去瞧他们学到哪里,却在一页上停住。
  那是宋时晏几道的词,孩子还没学到,前半阕有名句流传于世,却有人在鲜有人知的后半阕划线,在一旁空处抄写——
  “今宵剩把银烛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是他最熟悉的字迹。
  这晚上官阙练到一半,韩临便回来,似往常一样打过招呼回屋,竟又出来,借着上官阙练剑的挂灯,到梅树下翻看侄子们明日要背诵的诗词。
  凌空风响半晌,上官阙收剑,提醒:“夜里风凉。”
  韩临起身离开,再出来时披了件衣裳,仍落座翻书去看。
  从小在一起坐卧读学,韩临知道上官阙练剑专心,最喜好连贯,这夜却不一样,总是一招未罢便忽然停下来,或是朝韩临这里看一眼,或是过来泯一口水。
  韩临很小心地放缓了呼吸,书页都没敢翻,上官阙却总还是中断招式。
  老是这样,内功运转定然受阻,耳听上官阙呼吸都不对了,韩临深受真气乱体之害,提醒说:“注意内息,有些乱了。”
  上官阙摇头:“我是心乱。”
  韩临顿了一下,正犹豫要走,便听上官阙道:“你几时回去?”
  韩临很快站起:“我待在这儿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现在就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问你打算在外面看书看到什么时候。”
  意识到他不是在赶自己走,韩临说:“等你练完剑吧。”
  本来就是过来陪他的。
  上官阙抬起眼,笑了起来:“好。”
  此后上官阙运练颇顺,只停下喘息缓气花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这书没意思,韩临回屋换书,推窗换气,透过窗却见上官阙又不练了,站在原地,目光穿过梅林往韩临这头看。
  也是这时候,韩临才悟过来,上官阙定不下心,练剑中断,是怕他走。
  次日韩临再去,上官阙一样是停了剑,先问他几时回屋。韩临一连在桌上码了好几本书,确保不会中途回屋,说出和昨日一样的答案。上官阙的练剑节奏再没断过。
  二人共处,接茶递水,总要说话接触,又因为频繁挨近,韩临发现上官阙身上有些烫,一连几日都不退,跟年前发低烧的症状是一样的。韩临提出来,上官阙却说自己好全了。
  不知道他又是什么图谋,韩临皱着眉说:“你别这样了,身体不是小事,不能耽搁。”
  上官阙说真的没事,韩临没听他的,直接叫大夫过来,还对大夫揭上官阙的底:“他懂些医术,他的自述你不能全信。”
  大夫号过脉,解释上官阙没病。
  韩临非常质疑这个诊断,甚至伸手去探上官阙的额头,确信较从前热了,于是怀疑大夫和上官阙合起伙骗他。
  毕竟上官阙从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次日一早韩临要带上官阙出门,上官阙问他到哪儿去,他说:“医馆。”
  上官阙怔了一下,随即笑了。
  韩临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笑。
  马车行到桥边,许久不动,问过车夫,得知医馆就在对面桥边,韩临掀帘下车,不及站稳,听见骤起喧哗之声,循声望去,方知街上为何堵得这样厉害。
  三月底春浓景媚,小河春波泛绿,两岸密植桃柳,莺穿燕行,花落柳拂,两岸楼台上人影错落,具是赏景的人家。
  楼头众人本在赏景作诗,忽见桥边马车下来个清俊非凡的青年,一惊过后,交头接耳打听起此人来路,胆大些的已裹着香帕掷去花果,无奈准头不足,大多都砸到他身旁的马车上去。此时见青年嘴唇轻动,似是朝马车内说些什么,交谈几句,见青年叹了一声,又登上车去。
  车夫开始调转方向,无奈四周堵死,如何也行不了半步,僵持了得有一盏茶时分,众人见方才极俊的青年又跳下车来,掀帘伸手,牵一位公子下车。
  那公子绝代的样貌,唯惜右眼为眼罩遮去,身形倒比青年还高些,仿似五月天山雪,极白极冷,寒得四周都静了许多,也没人再敢轻佻乱掷。
  过桥时,韩临轻声道:“我都说了过不去,到头来还不是得下车。”
  上官阙本要说些什么应对,然而此时人流拥挤,为防走散,韩临紧牵住他手腕,话便打住不提。
  桥头有一株好大的花树,花白胜雪,歪斜着横盖绿水,有些花枝探到桥上。
  走过树旁时,韩临随口问:“这是梨花吗,长得可真大。”
  桥下撑船的老人笑说这树长了得有好多年了,我们都叫它“桥头的歪脖子树”。
  上官阙抬头去望这树雪白,告诉韩临:“这是棠梨。”
  一旁路人奉承道公子见识真广。
  上官阙摇头,取下勾住韩临衣角的一段花枝,道:“我父母坟前也有一株。”
  说完,便觉腕上的掌劲大了许多。
  沿河不少医馆药铺,一连去了三家医馆,挨个诊脉,却得出了和昨日一样的诊断。韩临心下起疑,又俯身去抵上官阙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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