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上官阙也提袍,随他上楼,走至楼梯中段,突地顿住了步。
方才的动静轰天震地,小小的门挤出了四五个人头,纷纷来瞧这是闹的哪门子债。
其实因为手上的伤,众人都清楚韩临不简单。只是他平常好说话,脾气也好,就都当不知道,也觉得他是有些难言的隐情。这次,想来是从前的仇家找上门了。只是看了半晌,却都觉得那白衣公子分明是好好说话的架势,倒是韩临发了狂似的又掀桌子又踢凳子。
见白衣公子眼见就要上到二楼去,后厨的人都涌出来,怕万一生了什么事,掌柜的回来不好交代。那白衣公子倒是毫无怒气,见底下人乌泱泱跑出来,面上仍笑着,从袖中拿出一锭雪花银抛给楼下的账房先生,望着楼下狼藉,道:“叨扰了,算请诸位喝杯茶。”
话罢便转身上了二楼。
楼下人左右看看,均想这位不是一般的仇家啊。
上官阙前脚刚上楼,扫向他底盘的脚便如期而至,他向左一掠才堪堪躲开。那人目的本不在于将他掀翻,而是——
韩临左手随意抛着方才从他靴旁抽出的短刀,那是一柄外观相当华贵的短刀,刀条中线覆金叶雕花。刀鞘是紫檀木的,此刻正配在上官阙靴上。
“这么多年了,你该换换匕首的位置。”韩临低眼,拇指轻拭刀锋。
上官阙短短一霎惊奇,随即又笑起,直朝韩临走去:“又不是谁都能被允许近我的身。”
韩临抬手,短刀的锋芒直指面前的白衣青年。
上官阙抬眉,依旧云淡风轻朝韩临走。倒是韩临不得不撞翻桌椅板凳后退,直被逼到说书的台子上。
退无可退,上官阙却还在逼近。
韩临知道他打定主意自己绝不会伤他,右眼分神扫过开着窗的窗口,执刀向上官阙面门划去,要逼退他。
眼见刀要擦上脸,上官阙却依旧立着不躲,韩临咬牙,侧过手腕划向别处。仍是收得晚了,在他左颊骨擦了浅浅一道伤,刀尖更是无意划断他眼罩的系带,覆在面上的黑色眼罩掉到了地上。
随之叮咣一声,刀落了地。
上官阙口中起了针眼的右眼,没了眼罩的遮挡,露出一霎的真相。
上官阙很快地侧过脸,抽出绸帕,将右眼捂住,这才回身过来,弯腰捡掉在地上的眼罩。
尽管看得不甚清楚,韩临仍如做噩梦一般,剧烈抖颤了一下,两眼发直,快步上前扯拽他的手,执意要看清。
上官阙强硬掩着,分毫不让。
拉扯间拽乱了上官阙的衣衫,竟露出了衣领下染血的白纱。
韩临怔愣住,忽然记起上官阙手上的伤,立马捉住他的手腕捋高衣袖,果然见他小臂裹满白纱。犹豫一下,韩临伸手拆掉了裹药的纱布,看见他手臂上同样黑紫起皮的大块烫伤。
韩临捏着纱布,突然开始回忆这些日子的种种。
既然挽明月早在两三年前就知道他的踪迹,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韩临张口:“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好吗?”
上官阙望着他,左目轻轻睐起,半晌,笑了一声,放下挡眼的绸帕:“你是该看看,看看你勾结挽明月,对我报复的成果。”
只见眼尾至眉梢缝满针脚,牵扯得右眼只能半睁,眼眶四周的皮肉为火烧成红紫色,烫伤至今仍不甚服帖,一块一块的赭色痂痕爬结在眼皮上,将上官阙俊美的右脸扭曲。右眼眼球是一贯的黑白分明,可眼黑处的黑漫无止境,不见瞳孔,无一丝光亮。
韩临几乎没听清上官阙说话,只觉眼前是一场噩梦。
他对上官阙曾经有很浓的仇恨,至今仍在胸口化抹不开,可他同样也敬了师兄许多年,这种敬仰几乎都成了习惯,何况是上官阙的仪表,这样美好的外貌破相,韩临心抽着疼。
“挽明月有没有告诉你,那天红袖也想再看看你,换画的时候,跟我去了埋伏满炸药的酒楼。”上官阙静静地说:“她一张脸毁了一半,不戴面具出不了门。这就是她不亲自来见你的理由。”
韩临缓缓沿上官阙的腿跪下去,两眼流下泪来,为方才的无端揣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上官阙垂下眼皮:“你哭什么?”说完握着韩临的肩膀要他起来:“是我不小心,信你是真死,为了你那副画,着了挽明月的道。”
韩临在地上不肯起,上官阙也不强求,抬起韩临的下巴,弯腰侧过脸,将破相的右脸送到韩临面前,还要问韩临:“喜欢吗?解气吗?”
韩临被他逼得后仰,手撑在地上缩着脖子往后爬。
“太难看了是吗?”上官阙颇不在意地说着,转身捡起眼罩,拍掉缎面上的灰尘,伸手重新系在脑后。
他走到方才韩临看过的几扇窗前,一扇扇关住,临到最后一扇窗,他望向窗外,见人观花遛鸟,好不自在:“挽明月给你找的这个地方确实好,山清水秀,隐蔽安宁。”
接着他伸手关窗,隔开欢声笑语,转过身看了一眼垂头跪坐在地上的韩临,坐到说书案后的木椅上。
韩临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如今再一联想方才他讲的那些话,很多念头在心中闪过去,随即袭来一阵恐惧,冷汗沿着额角淌了下来。
上官阙会不会以为追杀是挽明月设下的局,自己实际是假死,之后自己又与挽明月利用假死,来置上官阙于死地。
韩临急忙擦掉眼泪爬起来,按着说书案对上官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差一点就死掉了,我是被过路的好心人救下来,被他们一路带回到这里,这些你都可以去问别人。我不是假死,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和红袖。”
上官阙缓缓道:“我翻来覆去都找不到你,这两年险些真以为你死了。可为什么他似乎早就知道你没有死?为什么他好像早就知道你在这里?韩临,你一样一样解释给我听。”
“他都是无意里知道的。”一说出口,韩临自己都觉得不靠谱。
上官阙笑了一声,并没有拆穿他,撑着头继续问:“为什么设计重伤我以后,挽明月卸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茶城找你?”
韩临急得跪到上官阙身边,抓着木椅的扶手竭力解释道:“因为挽明月喜欢我。”
他跪在上官阙右手边,上官阙要看他,必须要将脸扭极大的幅度:“我也同挽明月有过交际。他这样的人,你逼他到绝境,险些杀了他,他会毫无芥蒂地继续喜欢你?”
“我没有想杀他的……”
上官阙的目光骤地锋利了一下,随即扭开脸。
韩临急得抓上他小臂:“你听我说完,我没有想杀他,我是想要自己死。”
上官阙面容平静,听到这里不免笑了一声:“这两年,我也当你是不想在我身边,想死了。可既然你那么想死,活着的这四年里你应该有很多机会,为什么还多活了四年?”
“我就是因为下不去手,才想要让他帮忙杀我,可他喜欢我,他要是知道,一定不肯帮我,我就想演得真一些,逼他杀了我。他如今也懂了我为什么领命杀他,他不会那么怨恨我的。”
“你利用了挽明月,”上官阙听着韩临说话,见他愈说愈离谱,捏捏眉心,一字一句道:“挽明月也容忍你在生死这件事上利用他,甚至还喜欢你到冒极大的危险杀死我。韩临,你觉得这说出来可信吗?”
他这一问,将韩临都问得不知所措。是啊,挽明月那样不肯吃亏的人,为什么到现在了,都绝口不提当年他逼他上绝路这回事,为什么这次见面对自己一味的讨好与喜欢……那天晚上虽然喝醉了,韩临也听到,他对自己废了的右手的询问,末一句忽然就冷漠了。
疑团重重的,可韩临还是坚持道:“他废了我的手,在我胸口捅了一刀,那刀伤离心口只差一点,我可以扒开衣服给你看那些伤。”
“做戏自然要做得真一些,以免我找上门来,你好像现在这样振振有词不是吗?挽明月不像我,他当然舍得废了你,免得你收不住心,四处留情。”
韩临已解释得恼了,气道:“反正我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肯信。”
“四年前鬼迷心窍,我信过你一次。”上官阙笑了一声:“你那时候说最美的人,求亲要用最贵的聘礼,你要用挽明月那条最贵的命。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韩临欲辩无词,舌根又苦又涩。干脆跪在地上靠着木椅不声不响了,因为绝望,眼泪根本就止不住,碎发也跟着粘在脸上。
上官阙取出绸帕,来拭他脸上的泪水,拨理他的头发,柔声说:“别哭了。”
韩临拨开他的手,气道:“我哭也是在骗你心软,你不要信。”
上官阙俯下脸,亲了亲他的发心:“你都跪下来求我,我不能不原谅你。”
“你要原谅什么!”
“什么都可以。”
“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可是你根本不信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