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然而已经晚了。
楼厌化作原形,带着一身暴戾的妖气和决绝的气势猛地扑至衡弃春身前。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念了一道归元诀,抢在劫雷落下之际重新化作人形,在最后关头呈下那道万钧雷霆。
“轰隆——!!!”
第三道劫雷精准地劈在楼厌的后背上。
狰狞的电光瞬间将他吞没,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楼厌身体剧震,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在衡弃春的颈侧,一双手臂却还牢牢地抱着衡弃春,大有至死都不再撒手的趋势。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衡弃春微凉的发间,用最后的力气嘶哑着开口:“好疼……”
“好疼啊师尊……”他疼到双目失焦,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那种将要窒息的感觉似乎又将他拉回到飘荡在虚冥中的两百年。
他神志不清地问:“师尊自散修为时,是不是也有这么疼?”
衡弃春瞳孔一震。
三道劫雷尽数罚下,雨幕却丝毫没有止息的态势,顷刻之间就浇透了这方天地。
衡弃春毫无血色的脸色尽是滚落的水珠,雨水冲淡了唇角的血迹,浸润了那双悲悯苍生的眼睛。
仰面躺在自己腿上的人正虚弱地喘息,抱着自己腰身的手却渐渐垂落下去,未在死前抠破他的皮肉。
楼厌背上的血迹逐渐蔓延到雨水之中,气息越来越弱,竟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小狼……”
衡弃春慌乱地抬手,在指尖凝气一道回春诀,试图以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替楼厌疗伤。
然而不行。
他的灵力刚刚触碰到楼厌的身体,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挡了回来,甚至还牵起楼厌一阵痛苦至极的颤抖。
衡弃春想到某种可能,汇注灵力的动作就此停滞了一瞬,他抬眼,隔着一天雨幕重新看向自己怀里的狼崽。
只见楼厌那双半张开的眸子洇出血色,瞳孔泛红,一缕浓郁的黑雾正不易察觉地从他的丹田处倾泻而出。
很快,黑雾弥散到雨幕当中,凝聚成巨大的一团,在浓黑的雨夜中显得格外诡异骇人。
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你们看!那团黑雾是什么?”
“是……魔气,他是魔!他入魔了!”
天地肃杀,雨更狂妄。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他们苦苦寻觅不可得、夙兴夜寐恐将死的一根魔骨。
第103章 三月在九州
三个月了。
九州又至酷暑。
无尽木在历经一场长达几个月的枯萎之后, 终于又焕发出一丝新的生机。
暑气灼热,莲花香气蒸腾而起, 寸寸缕缕与无尽木的枝叶相触。
久违的阴凉投盖下来,人心躁动的十八界终于也寻得了片刻的安宁。
神霄宫中结界未撤,南隅山就站在结界的外端,隔着一道水色结界看里面闭目打坐的人。
一池莲花开得正盛,衡弃春一身单薄纱衣盘腿坐在莲台之上,指端结印,掌中拢着一缕神泽。
三个月过去, 他身上的伤也只是将将养好, 脸上仍然泛着一抹病弱的苍白,与散开的满头鹤发相衬, 更显得整个人如在云端。
殿中静悄悄的,只有潜逃出来的貔貅幼崽正躺在衡弃春脚边打鼾的声音。
南隅山默默收回目光, 也不管衡弃春入定之时能不能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地说:“我原以为西南已经安稳下来了,谁知今日修竹来报, 说是那边死了一只神兽。”
“是毕方, 死前曾给重明鸟传过消息,称杀它的人是一群妖魔。”
衡弃春没有反应,一双眼睛正轻轻阖着, 眉心微皱, 似入定之时仍在思虑什么极忧心的事。
南隅山叹了口气, 声音逐渐低缓下去, “三个月了,自从楼厌身上的那根魔骨现世,九州之内就再无一日太平。”
“先是玄清宫, 再到合欢宗,褚掌门的尸身至今还没有下葬——众仙家都吵成什么样子了!”
话音落下,结界之内隐约有了响动。
衡弃春结印的手垂落下来,指端无意碰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清淡的莲花香浮起来,与结界上的水光撞击了一下。
“不是他做的。”衡弃春说。
南隅山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衡弃春其实什么都听见了。
他的眉心很快蹙起来,张嘴想要说什么,瞥见衡弃春仍然惨白的脸色,又将这番难听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再拘节,索性在原地撩袍坐下,隔着一道水色结界看向自己的师弟。
有时身居高位又心力交瘁得久了,纵使是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因而他只是沉声问:“他那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坠入魔道,你如何还能下这样的保证?”
衡弃春重伤未愈,似乎反应也慢了不少,他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视线始终停在半空中虚无缥缈的某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南隅山才听见他泛着哑意的声音,“凭我是他的师尊。”
南隅山一哽,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死盯着衡弃春的一面侧脸,不知从前那个不问情爱的师弟什么时候拗成了这样了,怒目再三,还是厉声道:“呵,你顾念与他的师徒之情,却不知道他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师尊。”
衡弃春没有接话,紧抿着唇角侧眸看过来,一双眼睛又倔又傲。
若非南隅山是将他自小看顾大的师兄,只怕此刻已经动手了。
“瞪我做什么。他若道心不改,九冥幽司界为何会集结壮大,人仙两界又为何会落得如今这副生灵涂炭的景象?”
南隅山说着便起身,琐事缠身,他毕竟不好在此多做停留,临走之前又衡弃春说:“距离你出关还有十日,你若不信我说的,十日后大可亲自去查探他的下落。”
木质殿门一开一阖间带起一道夏日才有的葱茏味道。
随着殿门阖上时发出的那道“吱呀”声,衡弃春的视线终于缓缓回拢,停在他脚边的那只金甲小兽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在貔貅幼崽的后背上轻轻刮了刮,发出一声极细的“铛铛”声。鳞甲冰凉,熟悉的触感与指尖相互撞,令他不由微微一怔,立即想到许多从前的画面。
去岁他因一场风雪而卧病在榻的时候,楼厌就使唤了小貔貅替他烤兔子肉。
他与神兽打闹起来,也常常发出这样与金器相撞的清脆声响。
衡弃春不由地闭上眼睛,胸口因不够平稳的呼吸急促起伏,俯身发出一串绵长的闷咳。
忧思之故。
三个月了,他因劫雷之罚被南隅山扣在这里养伤。
莲池神泽浓郁,他的灵力一日日恢复起来,眼前却无时无刻不在浮动着雷劫降临那日的画面——
楼厌冲破他的定形诀时暴露了妖狼的身份,紧接着扛下第三道劫雷,巨大的冲击震碎了他身上的掩魔珠,眨眼之间魔气浮动,再也无法用灵力压制——当着仙道众人的面儿,楼厌彻底堕入魔道。
贪欲往催勇者。
玄清宫的褚掌门第一个叫嚣出声,奉劝众人趁着楼厌伤重之际生挖出他的魔骨,将这只注定祸乱终生的魔斩杀于襁褓之间。
那一剑被衡弃春挡下了。
他那时已然伤重力竭,却还是强撑着凝气所有的灵力,在楼厌与众人之间布下一道泛着莲香的结界。
雨幕之中莲香四散,神泽之威令人不敢上前。
“谁说妖族便一定欺压生灵?魔道便一定为害人间?”衡弃春单手抱着奄奄一息的楼厌,冷眸瞥向冲上来的众人,语气愈发冰冷,“他纵使身怀魔骨,也是本尊的徒弟,理应由本尊一手看管教责,十八界内务,尚且轮不到诸位插手。”
此言一出,当即就有人质问起来。
“神尊这是要包庇自己的徒弟吗!”
“上千年前鹤子洲的衡阳长老也试图这样包庇自己身怀魔骨的徒弟,可后来怎样?还不是亲手将他押入神界承受天罚?”
隔着惊天的雨声,衡弃春猛然抬眸,顺利捕捉到这句话中最敏锐的几个字眼。
他没有再看那群义愤填膺之士,而是淡淡挪动视线,不着痕迹地与隐在人群中的南煦对视了一眼。
少年大概在这些时日里逐渐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份,无意撞上衡弃春的视线,很快又心虚地垂落下去。
他的嘴唇挪动了一下,还是出声说:“不……楼师兄不会是那样的人……”
周遭的“正义之声”太大了,而他的声音太小了,很快就被淹没殆尽,连铺天盖地的雨声都压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