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身浅色神袍被血染透, 黑色长发随意地从后肩垂落下来,露出单薄的脊背、以及那片剧烈起伏的前胸。
他单手掐诀,另一只手拢着一头呜鸣不已的小野狼。
很瘦小的狼崽, 眼睛乌黑明亮, 灰黑色的蜷毛,正随着他的呜咽微微颤抖,气息已经变得很弱。
那是衡弃春用神力豢养的灵宠, 也是楼厌的原身。
“想不到你竟然还养着它。”楼厌开口, 声音微微发哑, 透着狠厉偏执。
他眯起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 想到某种可能,歪头问:“是想在临死之前,用它来要挟本座吗?”
衡弃春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话, 眼睛仍然闭着,只有指尖那道莲花诀越掐越紧,灵力破闸一般四散开来。
灵气激荡,血迹像一条蜿蜒的细蛇,顺着他的嘴角蜿蜒地流下来。
空气中猛地多了一抹莲香。
楼厌敏锐地皱了一下鼻子,顺着香气的来源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坐下的那尊莲台颜色暗淡,琉璃一样的花瓣正在逐渐枯萎。
直觉告诉楼厌,他的神泽似乎在溃散。
看来不是要挟。
他的师尊在四散修为,死都不愿让他染指,却仍不肯舍弃那只幼小的狼崽。
他想把灵气渡给小狼。
意识到这一点的楼厌脸色变了变,霍然起身,隔着衡弃春布下的结界朝他伸手。
“把它给我——”楼厌露出口腔内的一颗犬齿,厉声道,“把它还给我!!”
已是强弩之末的结界被魔气冲击,光泽消失了一瞬,随即像一块巨大的冰面,先是出现裂缝,继而由中心一点四散裂开。
“哗——”
由神力布下的结界彻底碎裂。
衡弃春躬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张含春带柳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下去。
他甚至维持不住掐诀的姿势,只能勉强抱紧手中的那只小野狼,轻轻地触碰它颤抖的后背,是在安抚。
“衡弃春!”
楼厌再也沉不住气,抬手便要去抓那头小狼,手指眼看就要碰到那丛灰黑色的狼毛,整个人却被一道巨大的灵力冲回来。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摔落在地上。
微卷的发辫从侧颈垂落下来,衬得那张浅麦色的脸格外病态阴邪,他嗤笑一声,撩起一截衣摆站起来,眼眸似一潭幽深的井水,凄骨一样地探过去。
阴鸷且乖张。
他已经是九冥幽司界的魔主,却还是会被自己的师尊一招制敌。
哪怕衡弃春已是将死之人。
楼厌终于不再执着于衡弃春怀中的小狼,他看着眼眸紧闭的神尊,阴恻恻地说:“衡弃春,你有本事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除非你心中有愧,除非你不敢看我,除非……
衡弃春眼睫一颤,缓缓睁开眼睛。
清透的眸子里映着春水似的明净,睫毛很长,眨眼时会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使人轻易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但他终于抬眼看向他。
这一眼穿透千山碎雪,似乎要将这几十载的光阴尽数串联起来,从当初救命之恩到后来的师徒之谊,从刺向他的那一剑到天台池下的一具枯骨。
楼厌只能从中读懂两个字。
——悲悯。
毕竟那是庇护了苍生数百年的神。
可是世人都狠心,神也不例外。
“小狼。”衡弃春开口,楼厌本能地偏头,立刻拗着脖子看过去。
却见他轻轻抚动小野狼光秃秃的脑袋,而后手指挪动,探到上腹,悬停在丹田附近。
那是修仙者最薄弱的一处位置,楼厌立刻皱了一下眉心,“你要做什么?”
衡弃春闭上眼睛,并起两指挖进那片皮肉,霎时间灵气四溢,殿内浊浪翻飞。
一股巨大的灵气四散开来,楼厌脚下一软,眼前难以视物,连靠近一步都做不到。
他心里立刻涌生出一阵浓烈的不安。
过往几十年,哪怕是他以一头小狼的原身陪在衡弃春身边时,也不曾感受到这样猛烈的神泽。
这是修为散尽的征兆。
或许他不仅仅想要渡自己的灵气。
小狼崽似乎也感到一丝不安,两只前爪扑上衡弃春的前襟,呜咽着想要伸舌头舔上去。
它没有得逞。
楼厌咬牙,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衡弃春,你他妈给本座停手——”
“否则本座就——”
视线仍然处在模糊的边缘,楼厌恍惚看到衡弃春笑了一下。
他单手按住小狼的脑袋,另一只手的指尖探入皮肉两寸,生生将血肉之躯剖开一个血洞,随后继续用力,猛地挖出了自己的丹元。
楼厌瞪大眼睛,阴鸷的一张脸再难维持平静,声音几乎是颤抖的:“衡弃春!”
衡弃春没有再看他,将那颗散着浅色光泽的内丹送到小狼嘴边,手指捻动喂它吃下,而后释然一笑,“下辈子……放过六界苍生吧。”
不知是说给谁听。
话音落下,无数浅淡光泽在殿内盘旋着升起来,影影绰绰,像盘绕在山巅的一团云雾,将要在这世间编织一场迷离异常的梦境。
衡弃春不住地呛出鲜血,前襟的布料已经尽数被血浇透,一张含春的面容迅速变得惨白。
灵力溃散,修为全无。
小狼崽呜咽一声。
蹬着前爪扑到衡弃春身上,用舌头不住地舔舐他的下巴,口中呜鸣声不断,一只不通人性的灵宠竟也流下眼泪。
怎么会。
楼厌紧紧攥住手心,尖锐的指甲将那片皮肉掐出血迹,他看着眼前的师尊——
他不是世上最后一位真神么。
神的修为怎么可能会散尽?!
来不及细想。
巨大的神力与楼厌身上的魔气相冲击,楼厌不由跪下来,顶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爬过去。
“衡弃春。”楼厌张开手臂,将衡弃春箍到怀里,垂眸看着气息微弱的人,嘴唇颤了颤,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把话说明白。
衡弃春勉力睁开眼睛,抬起那只染着血迹的手,轻轻碰上楼厌的侧脸,他唤他,“小狼。”
楼厌猛地绷紧了身体,神色紧张地看着他,生怕错过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
衡弃春指尖发颤,在他的脸上碰了一下之后就垂落下去,力竭之下,声音已经几不可闻,“逐你出师门,囚你入寒池,逼你堕入魔道,都是……师尊的错。”
可他还是笑了笑,再度抬起手来,抹上楼厌眼下的那颗泪痣,说:“但无论如何,师尊都陪着你。”
楼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陪我做什么?
陪我统率九冥幽司界?陪我荡平仙界?
陪我入魔?
开什么玩笑。
“呃——”
心脉处一阵剧痛,楼厌难以置信地垂眸看过去,只见衡弃春单手化剑,用最后一寸神力捅穿了他的心脉。
一截枯木“咔哒”落地,在四散的神力之中化作齑粉。
那是衡弃春的无弦琴。
琴碎即人灭。
魔气冲荡四散,楼厌浑身是血,却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紧紧箍住怀里的人。
“师尊!”
小狼崽呜咽一声,偌大的神霄宫里只剩野兽悲切的哀鸣。
他们一同死在了那个冬天。
“——师尊!!!”
楼厌惊坐而起,一双灼亮的眸子在漆黑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惊惧,他缓了好久才迟钝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看向神霄宫里熟悉的床榻。
喘息未定。
榻上被褥堆叠,衣衫缱绻,他赤着上半身躺在床上,一侧的被角还带着濡湿的水痕。
一切都昭示着这张床不久之前刚刚经历了什么。
大概过了一盏茶,不,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楼厌才从那个过于骇人的梦境里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热的,跳动的,没有疤痕的。
是梦没错了。
不知为何,当年他被衡弃春一剑贯穿心脉,身死之后魂却未灭,无法入冥界轮回,只能游荡在六界之外的冥虚之境,整整两百年无所依托。
这两百年来,他总是避免让自己回忆起与衡弃春同归于尽的那一幕,
可他的心脉却无一日不在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但现在这颗心是好的,他重生了,那只是上一世的噩梦。
楼厌再一次告诫自己。
等等——
他不是在和衡弃春做那种事儿么,为什么会忽然睡过去,而且……衡弃春呢?
楼厌攥了攥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脑中闪过一个难以置信而又十分大胆的念头——衡弃春夹着那些东西出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