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只见那具女子的尸骨因他方才的挪动而变成了仰面侧躺的形态,右侧方露出来一片棺椁的石壁, 被密密麻麻的蛛网覆盖一层,八角缝隙之间,透出一面琉璃一样的古镜一角。
与他在十八界中见到的镜子不同。
人界的镜子无一例外不是铜镜,但压在这具尸骨下面的镜子却晶莹透亮,即便在昏暗无光的墓穴里,也依旧泛着琉璃一样的冷光。
这必定是玄武口中的“秦镜”无疑。
楼厌盯着那具娇小的骷髅,心中蓦然一凛。
他总算知道为何潜入夷帝陵的妖物都会无一避免地化作原形了。
这石棺里装的不是夷帝的尸身,而是被当时的朝臣强行送入棺中的无辜女人,因而那面秦镜极有可能是作为女子的陪嫁被放进来的。
只是皇族百姓不识上古神器,更不知道这面镜子有令妖物现形的作用。
以至于千年过去,盗墓者掘开了这座皇陵,陵中鬼气引来大量的妖物,而这些妖物又在不经意间被照成了原形。
这根本就无法避免。
身体上灼热的感觉似乎有所缓解,楼厌只觉得浑身酸软,一心只想快点出去——若是再等一会儿真的化成原形,他很有可能会被这里面的其他妖物分而食之。
他拧过身体快跑几步,迎面就嗅见一股浓郁的花粉气。
花粉气?
楼厌眉心一紧,当即原地停下,鼻头翕动着更加仔细地嗅起来。
只觉那阵花粉气中夹杂着新鲜的植草香,莫名熟悉,似乎不久之前他正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似的。
可不应该啊,这里是夷帝的陵寝,寸草不生,哪里会有什么花草植株。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楼厌本能地后撤一步,尚未来的及转头就感到后脑勺上传来一阵剧痛。
嗷!
他呲着牙齿偏头看去,正对上半空中疯狂扇动翅膀的那只雏鸟的视线。
青灰色的羽毛,黑得发亮的一双眼睛,以及刚才戳上他后脑的坚硬的喙。
楼厌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恐吓——那是北灰鹟。
山野之间还算常见的一种鸟儿,从前他在山上当野狼的时候,就经常独自捕猎,以这种鸟为食。
想不到风水好轮回,如今他竟被这鸟啄了脑袋,且还是一只雏鸟!
楼厌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不知好歹的北灰鹟有来无回,他默默在丹田中聚起一阵灵力,打算再用衡弃春教给他的“定风诀”。
“定!”
雏鸟还在肆无忌惮地扇动翅膀,甚至打算再给楼厌的后脑勺来一嘴。
楼厌惊讶地感受到自己的灵力正安安稳稳地落回丹田,那道“定风诀”定然毫无作用。
怎会如此?
嚣张的北灰鹟雏鸟仍在拼命扇动翅膀,绕着楼厌的头顶上空转来转去。
就在楼厌思考着如果像小时候一样直接咬死这只小鸟会不会太过血腥残忍时,巨大的扇动声从他身后席卷而来。
楼厌寒毛生遍,惊恐地回身看去,只见身后那个黑漆漆的小洞里黑影晃动,紧着是成百上千只北灰鹟朝他飞了过来。
嗷!!!
楼厌生怕它们会啄自己的脑袋,第一反应便是叫嚣着躲开,身体扭转之际,更为浓烈的花粉气却陡然涌入了他的鼻腔。
是这群北灰鹟身上染着的味道。
可是不对啊。
据他所知,北灰鹟素以昆虫、浆果为食,怎么会去吃花草呢?
难道是在夷帝陵里待了太久,所以饥不择食?
这么想着,他不由地抬头看向那群环绕在上空的飞鸟。
只见每一只都昏暗无色,扇动翅膀的频率越来越快,似乎再多等一刻就要将他这个唯一的人类分而食之。
楼厌作势后退,果然看见了它们那双泛着红色妖光的眼睛。
——这是一群已经妖化了的北灰鹟!
伴着环绕鼻尖格外呛人的花粉气,楼厌终于联想起朱雀峰上失踪的蝴蝶精尸体。
原来是被它们给吃了!
怪不得重明鸟在此事上一直遮遮掩掩。
他们同为鸟兽,北灰鹟分明就是它的同类!
神明亦有偏私。
楼厌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同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待,他方才被秦镜照到,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会化成原形。
务必要赶在那之前出去。
北灰鹟察觉到他想要溜之大吉的举动,在他抬腿之际忽然一齐涌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如同山间猛兽,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嗷!!!”
楼厌急切地抬手去挡,随后看见了自己毛茸茸的两只前爪。
???
苍天饶过谁???
没人告诉他化形会这么快啊!
一只雄鸟叫嚣着过来啄他的眼睛,楼厌顾不上为自己此刻狼的模样而懊恼感慨,只在下一瞬间前爪落地,躬起脊背猛地躲开这一攻势。
衣袍褪尽,鞋袜散落,指爪真正与地面相擦碰的那一刻,楼厌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多年前他在衡弃春门下修炼成人,后又在仙门众人面前被衡弃春收为徒弟,此后就一直以人的姿态示人。即便后来被衡弃春一剑挑露了妖狼的尾巴,被迫堕入魔道,他也始终避讳在人前承认自己是狼。
连同上一世死后魂无归所的那两百年一并算上,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化回原形了。
这感觉还……还挺令人怀念的。
那只雄鸟悬停在离楼厌不远处的位置,正用那双泛着妖气的眼睛打量楼厌,它大概也想不清楚,眼看都要被群鸟分而食之了,这头狼为什么还要露出似笑非笑的怔忡神情。
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容易了吗?
楼厌身上气味混杂。
有在仙门中染上的仙气、在玄武湖下吸取的微末鬼气,如今又多了一丝妖狼独有的妖气,早已引得鸟群蠢蠢欲动。
上千只北灰鹟频繁扇动翅膀,在顷刻之间造出巨大声势,眼看就要来分啄楼厌的眼睛。
楼厌张嘴乱咬一气,顺利地将那只最为嚣张的雄鸟一击毙命,他吐掉口中的灰色羽毛,闪身钻进了来时的甬道。
只走了两步便又到退回来。
小狼体型中等,通身都是深灰色的体毛,防御状态之下寒毛倒竖,每一根都像硬挺的尖针,在后背上密密排布着。
一双狼目在漆黑的环境中泛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不同于山野之间的孤狼,那双眸子虽显桀骜,却也隐隐可见一丝乖张可爱。
他咧开嘴,露出一对锋利的犬齿,冲着那条漫无尽头的甬道长鸣一声:“嗷……”
让开!
摔得鼻青脸肿的红狐狸靠在甬道的墙壁上,将楼厌的去路完全堵死。
它们口中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问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不到仙君你竟是一头妖狼啊哈哈哈哈哈”。
后有群鸟前有恶狐,自身的灵力又困囿于这句狼的躯干难以施展,楼厌显然已经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尝试着动用灵力,但根本无济于事。
两百多年来用灵力用惯了,他早已经忘了要怎么借助狼爪和牙齿袭击别人。
眼看着面前那只红狐甩着尾巴朝他扑过来,楼厌满脸不甘地闭上眼睛。
想本座上一世屠遍仙界,这一世却要死在尔等小妖手里,也不知……
他的思绪被扯得很远,没来由地想——也不知衡弃春见到我的尸骨,可会流下一滴伤心的眼泪么。
定然是不会的。
楼厌苦笑一声。
纵使这一世他们师徒还没有走到非要同归于尽的地步,但衡弃春那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只怕自己死上千遍万遍,也不会引得他心里起一点儿波澜。
他难得想要闭目等死,但想象中被撕裂的痛楚却并没有传来。
耳边只听到一声狐狸的痛呼,楼厌鼻尖微动,惶然睁开眼睛,对上甬道之中的那抹清光。
神尊水袖宽袍,周身都散布着清溢的莲光,那头鹤发半束而起,余下一半随意扑散在背,像远山之际一盖瀑雪。
浓郁的莲香正从他的袍袖之间翻涌而出,那只红狐被他一招制服,正仰面躺在地上高声呼痛。
小狼炸开的毛在一瞬间乖乖地抚平捋顺,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忍不住急呼一声:“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