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对。
上面不是树。
金辉明明灭灭,勾勒出那片“树影”崎岖的形状,看起来竟像是不可多见的珊瑚。碧色水光与赤红珊瑚相激,在眼前前漾开一片斑驳霞光。
楼厌霍然坐起——他这是来了个什么鬼地方!
映入眼帘的先是兕妖与一群小鱼虾打闹的身影,再往后便是淡青色的古旧建筑,远远看去像是蒙了一层水雾,虽壮观庞大, 但难以看清细节。
楼厌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游移不定地伸出手,果断戳破了眼前一颗漂浮着的小水泡。
是水, 他居然真的在水底!
不同于上一世比关在天台池底的那三年,他此刻灵力未封, 丹田处一片舒适,那些四散的鬼气一时难以察觉,只有温和的灵力充斥四肢, 令他渐渐有了一点儿“活人气”。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玄武湖下的地穴被水灌满之后, 竟会出现一座这样古怪的水下古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还算有点脑子,不怪重明鸟一定要本尊救你。”
楼厌完全没有听清“它”在说什么, 整个狼都被那声音里透出来的“神气”激得浮毛炸起, 脖颈僵硬, 骨节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 过了好久才勉强看见来人。
或许不能说是人。
那像极了一只老龟。
龟甲如墨玉雕琢,幽蓝的灵光在甲背上时隐时现。一条玄蛇盘绕在上,鳞片泛着冷铁般的乌光。
它缓缓朝着楼厌走近, 探出来的一双金瞳似古庙长明的灯盏,睥睨众生一样俯视过来。
楼厌挪动着向后退了一步,恍惚听见魏修竹贴在他耳边的窃窃私语声。
救命。
《九洲志》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古玄武被他给找到了。
无法寄希望于那只玩得忘我的兕妖,楼厌只勉强听见了自己正在颤抖的声音,“前,前辈?”
不怪他抖。
正如那番“仙魔殊途”的论断,楼厌本质上还有一头被抛弃过的可怜妖狼,天性使然,面对一只庞大的上古神兽没有不害怕的道理。
他没有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已经很不错了。
“嗯。”玄武居然应了他这一声,仍旧踱着步子停到他的面前,背上那条玄蛇“嘶嘶”地探过头来,
“果真是世道变了。”玄武审视一般地看向他,语气像是在感慨世风日下,“一头妖狼竟也可以修仙问道了。”
楼厌手指微蜷,半晌才接受了这只玄武是在和自己说话的事实。
这是楼厌两辈子加起来遇到的第一只会说人话的神兽,他终于稳住心神,强迫自己抬头看了它一眼,锐利的眸光立刻收回,看着怪怂的。
“我……”楼厌开口,声线仍然有些抖,“是我师尊仁善。”
玄蛇“嘶嘶”吐信,绕到楼厌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妖狼没有反应,干脆攀着他的肩膀爬上去,用红艳艳的蛇信子舔他的脸颊。
楼厌紧紧咬住后槽牙,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吞舔舐声中掀起半截眼皮,能屈能屈地冲玄蛇笑了一下,“这位前辈,你要不……别舔我了吧……”
玄蛇对此置若罔闻,甚至还想绕着楼厌的脖子去闻他的味道,好在玄武轻咳一声,“回来!”
古铜色的玄蛇这才不甘不愿地退回到了它的龟甲上。
纵使玄武表现得相对沉稳,但它对楼厌充满好奇的眼神也十分明显,它顿了顿,声音沉沉地传过来,“不知令师是?”
楼厌压了一下唇角,老实回答:“晚辈师从十八界衡弃春。”
话一出口,玄武先是顿了一下,随即目光陡转,与它背上的那条玄蛇长久地对视起来。
两对兽目各含古气,藏附心思地凝视良久,玄武才又沉吟出声:“居然是他……”
楼厌没有接话。
他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先前的恐惧终于在这长久的沉寂声中逐渐消散,变成许多对衡弃春的莫名猜测。
衡弃春从来没有向他介绍过自己。
他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一些只言片语,两辈子加起来拼凑成衡弃春漫长而不完整的一声。
传闻神界在千年前与下五界分而划之,在鹤子洲的仙山上设下一道结界,任何人都无法通往神界。
衡弃春是被留在人界的最后一个神,他与南隅山师出同门,自幼由十八界的先祖抚养长大,镇守人界一方安宁。
存续千年,总结起来只有这么只字片语。
楼厌一时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像是被人生生挖了一块。
但他不认为这种感觉是因为自己想到了衡弃春。
他恨他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可怜他?
未等楼厌想清楚这种复杂情绪的来由,玄武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是他派你来这里的?”
“唔。”楼厌回神,尽量自然地摇了摇头,“是我师伯。”
“有外派弟子查探到四象山妖物频生,所以派门下弟子前来查验。”他看向远处那只兕妖,“我们来的时候,它正在玄武湖中将鬼气引到自己身上。”
玄武没有说话,它背上的玄蛇却猛然探出前身,蛇信长吐,径直卷上了兕妖的脖子。
兕妖惊“哞”一声,手里的小鱼小虾四散逃开,它笨重的身体竟难以抵抗玄蛇的神力,被卷着脖子退后数步,一屁股摔在了玄武面前。
蛇信仍没有松开,就这样将它的脖子越缠越紧,直将那张暗青色的丑陋面孔绕得泛起黑紫。
兕妖一时难以呼吸,四肢都在水中不停晃动挣扎,喉间发出难耐的“哞哞”声,已然是在求救。
楼厌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尖已经凝起一道灵气,逼向玄蛇吐出铜色蛇信,厉声道:“松开它!”
玄武“呵呵”笑了一声,看着脚下挣扎力道渐渐弱的兕妖,“引鬼入体又化形失败,神鬼妖魔皆难容它,倒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楼厌眸中立刻涨起一团怒火,先前小心翼翼的隐忍神色彻底消失不见。
他猛地抬手,指尖灵力化作一道金光劈盖而下,“它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能被你们这些神明杀死。”
玄蛇灵活地避开这一道灵力,滑动身体盘绕回玄武的背上。
兕妖满眼含泪,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起来。
楼厌瞥它一眼,怒气不减反增,“若能成神,谁又想生而为妖?若不是被迫现形,谁又想要冒着风险引鬼入体,变成这么一只不人不妖的怪物?”
“休提神道,仗着自己是上神就妄杀生灵,将世间妖魔一概而论视作死囚——”它嗤笑一声,“神最无情。”
两辈子了。
被“妖狼”这两个字压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生怕被人挑出那条尾巴。
他第一次怒斥神道不公,竟是面对这样一只上古神兽。
楼厌在心里苦笑一声。
这几句话必然会掀翻这只玄武的逆鳞,自己恐怕会死在兕妖前面。
也罢。
总比上辈子的结局要体面一些。
指尖金光渐渐隐退,楼厌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想象中的神力却并没有袭来。
感受到袍尾被什么东西轻轻拽动了一下,楼厌疑惑地睁开眼睛,看见那只已经死里逃生的兕妖正伏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涕泗横流感激不尽。
“哞哞!”
你真是一头好狼!
是在谢他的救命之恩。
楼厌无意识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要躲开它的触碰,刚一抬脚就看到兕妖跪坐起来环住了他的腰身。
蠢东西人高马大的,跪着也快跟他一样高了,楼厌正要说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行此大礼,刚一张嘴就猛地缩了瞳孔。
——兕妖正满怀感激地打算舔舐他的脖子!
凡兽皆有口欲,狼如此,兕也不例外。
楼厌表情抽动,如临大敌一般闪身将它推开,心说我就不该拦着玄蛇缠死你这丑家伙。
一番闹剧落在玄武的眼睛里,它倒是轻笑一声,语带讽意,“你倒心善,学尽了衡弃春的做派。”
是说楼厌为了一只兕妖不惜仗义执言,甚至大打出手的事。
兕妖已经在楼厌警告般的视线中安分下来。
楼厌站在一旁眨眨眼睛,听玄武的语气便知道自己今天不用死了。
但他还是感到好奇,两手抱在胸前,仔仔细细将这只上古玄武打量过一遍,又是一副初生狼犊不怕虎的样子,问:“家师与你,有什么过节吗?”
“谈不上过节。”玄武似乎笑了一声,“本尊活了上万年,见过的神魔仙妖不计其数,以神身悲悯世人的唯他一人,以妖身怒斥众神的,唯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