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只是轻轻颔首,问:“师兄可在?”
其中一个弟子连忙回答,“在的在的,门下刚收了几个小孩子,掌门师尊正在亲自教他们温书。”
里面南隅山听见声音,拨开环绕的小童,直身看向他们,“回来了?”
衡弃春抿了抿唇,迎上前去,“师兄。”
师兄弟二人一同支撑十八界数百年,对彼此早已了解彻底,南隅山一看自己师弟的表情就知他此时有事,很快遣散了身边的弟子,连魏修竹也被关在门外。
竹舍里,南隅山放下手中的书本,眯眼看向衡弃春,语气笃定如斯,“有事?”
衡弃春垂眸,敛了衣袍屈膝跪下,“弃春前来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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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师徒两个要开始没日没夜抄书啦,明天见![撒花]
第33章 轻拿又轻放
南隅山一看他跪就竖了眉心, 立刻觉得自己额穴地位置突突一跳。
说出去大概没有人信,堂堂十八界的一宗之主, 居然会成日里为了自己师弟的事情烦心。
他那师弟还是名震天下的真神。
南隅山抬手捏了捏眉心,周正的脸上似乎有些疲惫,他问:“怎么回事?不是去花潭镇找孩子了么。”
哪里是找孩子那么简单的事儿。
衡弃春动了动唇角,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只略过了自己和楼厌在幻境中的的遭遇。
“……此事归根结底是人心难测,那对蚌精父女虽致人界暑热横生、时间逆转,但毕竟情有可原。”衡弃春嗓音泛哑, 再度抿了一下唇角, 这才又说,“好在鹤子洲的衡阳长老愿意代为看管, 若它们能在鹤子洲修炼,以后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呵。”南隅山坐在上首冷笑一声, 垂眸看着他素日稳重的师弟,“既然你都处置得这么妥当了,如今又来领什么罪?”
衡弃春默了一瞬, 随即又开口:“弃春教徒不严, 纵容楼厌杀了谭承义。”
南隅山一凛,眸中笑意尽数收起,只定定地看向他, 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复问:“你、说、什、么?”
衡弃春神色如常, 只苍白着一张脸俯身拜下, 声音越发嘶哑, “是弃春纵容太过,请师兄重罚。”
静。
肃杀的秋意透过竹林缝隙席卷而来,外面秋蝉嘶鸣, 似要与冬雪拼死一战。
有脚步声响起来,南隅山走到衡弃春面前。
“逐他出门。”衡弃春听见他师兄冷到极点的声音,“他就是一个祸害。”
衡弃春霍然抬头,额角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汗。
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边缘,惨白的发丝更添他此时憔悴不堪。
“不可能。”他直起身来,直视南隅山,“十八界门规,弟子犯错,师尊亦有过。他是我带回来的弟子,行事狂悖是我教导不利,师兄——”
南隅山厉声打断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自鲛鱼一事之后,你就被你那徒弟迷得鬼迷心窍,如今他犯下这样的错,你竟还要包庇纵容。”南隅山蹲下.身,直视着衡弃春的眼睛,问,“你还记得你身上那根神骨吗?”
衡弃春的脸色越发苍白,那双清润的眸子泛起疲态,他眼眸眨动,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记得。”衡弃春说,“但这并不冲突。”
“我是神,有教化众生之责,楼厌也在众生之中,所以他更不可能被我抛弃。”
“他野心不改,早晚有一日会害死你!”
衡弃春静了静,似乎在认真思索南隅山的话,但片刻之后他却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含着无尽的悲悯,极度凄怆之态,竟是南隅山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他恍然觉得不对,正要再仔细端详衡弃春的眼神,却忽然听见衡弃春开口出声。
“若有那一日,我便先杀自己,再杀他。”
南隅山猛地一震,只觉得胸腔皮肉下的那颗心脏猛地跳了两下。
这不对。
他这个师弟就应该端坐莲台不问世事,悲悯世人度化众生,他怎么会——
怎么会对一个不知礼数的弟子费这么多心思?
几番交谈争论,衡弃春已经跪了许多时候,肩背仍挺拔着,但喉间又隐隐泛上腥甜。
他不自觉地晃了一下身形,被南隅山适时扶住肩膀。
“受伤了?”
一派莲香中夹杂了微不可查的血腥气。
衡弃春没有否认,抿着唇角“嗯”了一声,“是我大意,中了人的暗算,幸亏遇见了修竹。”
南隅山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悬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成拳,竟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巧的是衡弃春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要逞强,撑着那副病体俯身一礼,三令五申道,“请师兄降罚。”
南隅山气得一笑,降罚降罚,你以为自己真的金刚不坏么,现在这幅样子还熬得住什么罚。
越想越气,他随手将桌案上摊开的书掷过去。
厚重的书本承载着南隅山的一腔怒火,直直地朝着衡弃春飞过去。
谁知衡弃春竟然一下都没躲,任凭那本书摔向自己,纸页在颌下留下一道极浅极细的血痕。
但与那张素白的脸衬在一处,竟显得格外憔悴。
南隅山紧了紧眉心,看向掉在衡弃春膝前的那本书,是他正教低阶弟子通读的《天机录》。
一本书厚达千页,里面囊括记载了修真界全部的历史,纵使是三岁小儿也能成诵。
南隅山盯着这本书,半晌又是气得一笑,抬手指着那本书说,“知道我怎么罚弟子吧?”
“你既然觉得你有错,那就回去抄书,一个月。”南隅山咬牙切齿,“你给我在山上禁足。”
衡弃春眨着眼睛看他,嘴唇越发抿紧,显然有些意外。
依照南隅山的脾气,这样的大错足以被拎到天台池前述过,不受一顿重罚轻易揭不过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卸去这个尊主之位的准备。
可抄书……
衡弃春的表情有些纠结。
自从师祖过世,他再也没有受过这种幼稚的惩罚了,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抄书经历甚至还发生在小时候。
可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怎么?”南隅山一眼就看出师弟所想,负手站着,挑眉问他,“不情愿?”
衡弃春欲言又止。
挣扎许久,他单手捡起那本《天机录》,撑着地面将自己艰难地挪起来,抱着书冲南隅山躬身一礼,“弃春领罚。”
难得见他这么识时务,南隅山拧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下来一些,又看见衡弃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脸烦躁地朝他摆摆手。
“这次的事我替你那徒弟攒着,别让他再犯到我手里。”他就知道衡弃春是要问楼厌,干脆道,“若再有下次,我定让他后悔拜你为师。”
竟是轻拿轻放的意思。
许是谭承义的确罪大恶极,竟然最看重门规的南隅山也松了口。
衡弃春这样想着,很快就听见他师兄难掩烦躁地向外赶人,“回吧,让魏修竹进来。”
巨大的无尽木投下一片阴影。
天色尽暗,整个仙门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下,下学的弟子零零散散地结伴回自己的住处,衡弃春夹在其间,一身白衣胜雪,周身四散莲香。
渐渐地,同行的弟子便抱着书本小心翼翼地落后几步,再落后几步,直到距离衡弃春很远的距离。
神尊位高,无人与他同行。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经习惯了。
衡弃春回到神霄宫时天色刚刚擦黑,殿门敞着,里面悄寂一片,只有那泓泉水不知疲倦地流着,泻过高殿又汇入天台池中。
水声平白无故添人烦闷。
衡弃春跨过门槛,扶框之际忍不住躬身咳了一阵,浑身的经脉都被扯得隐隐作痛。丹田之中更有一股灼热的灵气肆意冲荡,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难耐至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衡弃春收了手,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垂目看去,正见他那犯了大错的徒弟正跪在面前,微卷的发辫早已被汗水打湿,那张乖张阴鸷的脸竟也透出几分乖巧。
他抿着唇向前挪动一步,两手捧起,如在马车上一样,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杯茶水。
衡弃春看着他,烦闷的心绪就这样减损了一半。
喉间仍有消不尽的血腥气,衡弃春没有说话,默契地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径直向前到上首坐下。
楼厌重新接过那只空了的茶盏,举在手里似有千斤重。
衡弃春越不出声,他就越发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