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醒了就好。”衡弃春说。
楼厌至此才真的恢复了一些意识。
他靠着衡弃春的手坐起来, 极目四望,一双锐利的眸子不由顺势眯起。
膝下是浮珠河畔的碎石, 远处流水汹涌,绿枝掩映,枝枝叶叶交错成一片, 将这片树林缠绕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蛛网。
日暮低垂, 暑气将退,久违人世的凉风跋涉疾风暴雪,终于天降甘霖。
楼厌重重地吸进去一口气, 再睁眼时已经散尽了那层恍惚, 扭头看向身后的衡弃春。
神尊一袭白衣胜雪, 垂下来的发丝尽数被风卷起, 眉眼清隽,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可那清淡的嗓音分明就在耳畔,“你被吸进了谭萋萋的死咒所聚成的幻境里, 还有印象吗?”
楼厌怔了怔,懵懵地点头,一片混沌的脑子总算能够勉强分清幻境与现实。
他坐起来,晃晃脑袋,想起同样出现在幻境中的衡弃春,不由问,“师尊不是去找溪娘了么,为什么也出现在了那个幻境里?”
衡弃春很轻缓地摇了摇头,“我是由溪娘的梦境而入幻境的。”
楼厌一滞,“什么?”
衡弃春反问他,“你应该还记得幻境里发生的事。”
“当然记得。”楼厌抿了一下唇角,思维不由地跟着那个幻境跑远。
从最开始追忆起来,是谭承义一家人共用一顿味美的糟鹅,是夫妻恩爱一家安乐。
直到那场横生的旖旎。
楼厌不由地咬住下唇,眼前仿佛飘过那层朦胧的纱帐,微风轻轻扫动衣带,将那片莹润白皙的肌肤呈现在眼前,继而是从衡弃春口中泄出来的那句“夫君”……
“啪!”衡弃春一巴掌甩上他的脑袋,“你在想什么?!”
他显然也想起了床榻上的那一幕,语气绝对称不上和睦,警告道:“幻境而已,不要当真。”
楼厌心想谁要当真了,再说你耳朵红什么。
怕死,狼崽子只好捂着脑袋哼哼了两声,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收起来。
“师尊。”楼厌一本正色地说,“谭萋萋是被她的至亲一起害死的,谭老父下毒,谭王氏弃掷,谭承义将他溺毙在河水里。”
“我知道。”衡弃春说。
“所以我觉得……啊,你知道?”
衡弃春没有说话,默默递出去一只手,让楼厌撑着从冰面上站了起来。
他一并起身,看向眼前翻滚的河流,眸中渐渐渡上一层悲悯。
“溪娘没有走。”衡弃春解释说,“当日她被谭承义逼走,实则就躲在谭府外面的巷子里。次日谭王氏带谭萋萋出府,她才在那个老仆的帮助下潜回谭府,只可惜——那时的谭萋萋已经遇害,于她而言皆于事无补。”
楼厌不知事情还有这样一层隐情,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脖子缓慢地扭动过来,一阵恍然,“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个姓李的老仆是瞒着什么的。”
当日他与衡弃春首次拜访谭府,便是跟着溪娘一路追过去的,可老仆却说没有见过溪娘——看来他不是不知情。
“可是师尊……”楼厌想到什么,猛地仰起头,一副事关重大的神情,“谭萋萋的死咒是虚生子画成的,将我引入幻境也就算了,溪娘又为什么会引你进去?”
猜到他要问这个,衡弃春只是淡淡一笑,卖关子似地问:“想知道?”
楼厌“嗯嗯嗯”点头。
“想知道就跟我来。”
从浮珠河一路向西上山,沿途路过几个集镇,百姓仍在兜售符篆,叫卖不绝,毫无异常。
日色藏于山峦之后,天幕低垂,从傍晚走到深夜,楼厌才真的有了一些活过来的感觉。
那个令人想要窒息而死的幻境真的已经消散了。
楼厌的思绪不由跑远,再回神的时候已经撞在了衡弃春身上。
他“哎呦”一声,捂着额头退后半步,半是埋怨地看向突然停下来的衡弃春。
“到了。”衡弃春说。
楼厌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去看眼前的巷子。
仍然是花潭镇惯有的风俗,街角墙柱上贴满了符纸,正在风中飒飒作响。
那声音激得人毛骨悚然,隐约还能捕捉到一丝小儿夜啼的哭声。
又来了。这样古怪至极的夜晚。
“你在看什么?”衡弃春的声音猛地传来。
楼厌吓了一跳,弓着脖子打了个哆嗦,顺着衡弃春动作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他抬手在一扇木门前敲了两下,里面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楼厌警觉地皱起眉毛,在那片木门即将被打开的瞬间箭步冲上去,脸上立刻黏上了冰冰凉凉的硬东西。
完了。
狼在心里上演一出大戏——这定然是虚生子那狡黠的老道又在耍什么把戏了。
念头未落,耳边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咻咻!”
楼厌想到什么,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两手胡乱将攀在自己脑袋上的“东西”抓了下来。
随后他就对上了来自貔貅幼崽热切怀念的目光。
两日不见,小兽似乎长开了一点儿,浑身的鳞片都乖巧排列,一双眼睛含着盈盈泪光,正张开四爪要贴到楼厌身上。
“咻咻!”
好想你哦!小狼!
“嗷?”楼厌受宠若惊,倒腾着再次后退两步,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这座宅院的本来面目。
檐角朴素,门上并没有贴符纸,一缕药气淡淡散开。
楼厌鼻尖微动,分辨出那其中可能夹杂着鹤子洲的灵气。
原来是南煦落脚的地方。
他都快把这小孩儿给忘了。
楼厌猛地想到梦境里谭萋萋说过的话,转头想要告诉衡弃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南煦从里面出来了。
小孩儿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看见衡弃春先抬手行礼,“神尊回来了。”
还不忘楼厌,“还有楼师兄。”
楼厌直觉南煦必然早就认识谭萋萋,此番回到花潭镇多半有别的目的,因而对他并没有好脸色,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赶在衡弃春开口之前抱着貔貅幼崽进了门。
只留下一个趾高气昂的背影。
怎么看都挺大逆不道的,好在衡弃春懒得与自己这个臭脾气的徒弟计较。
南煦迟疑道:“楼师兄这是……”
“别管他。”衡弃春反过来问,“溪娘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南煦伸手,“神尊请进。”
夜色已深,镇子上婴孩的夜哭声越发明显,给这方院落平添一丝瘆人的古怪氛围。
衡弃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拢起袖子推开偏厅的门,入目先看见一架古旧的屏风。
一枝腊梅覆在雪下,含着古韵探窗而入,恰是一架梅梢入室屏。
衡弃春心头一动,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妇人的低声呢喃恰在此时传来。
“丑时四更,百无禁忌——”
溪娘正抱膝蹲坐在那架屏风之后,身上的衣衫赃物凌乱,发丝全数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双极其温润的杏眸。
的的确确是他在环境中曾经亲历而为的人。
“她怎么……”楼厌早已经抱着貔貅幼崽满脸好奇地凑过来了,闻声不由地向屏风后面探了探脑袋,眸中震色难以言表,只能结巴着问,“她怎么还在念更夫的唱词,那个更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南煦附和地应了一声,“更夫的确已死,尸体还在外面放着。”
楼厌只觉得一阵恍然。
这之中的怪异之处还没想清楚,溪娘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衣衫褴褛,行动缓慢,等她站到三人面前,竟生生耗去了半盏茶的时间。
随后便看到她轻抬右手,掌心虚握一物,随后作势在空中敲动一下。
“梆——”
一慢三快,一长三短——这是更夫敲打梆子的动作!
有什么念头在心底里炸开,楼厌脸色一变,立刻扭头看向衡弃春,毫无征兆地问:“师尊!当日你在应诫堂受罚,师伯罚了你几次?”
衡弃春不知他为何做此一问,但还是照实回答,“一次,怎么?”
一次。
怎么会只有一次!
楼厌猛地想起他在应诫堂见到衡弃春受罚的那一幕。
不是连罚了两日,而是只有一次。
怪不得事后衡弃春只口不提此事,而是他们处在不同的时间里,衡弃春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曾见过他被罚!
想清楚这一点,楼厌瞳孔骤缩,一时顾不上在自己怀里上爬下跳的貔貅幼崽,拎着小兽的后颈将它抛开,立刻冲着溪娘露出尖锐的犬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