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这样,李大善人也不好问了。
裴益瞅了眼热闹的大堂门口,低声道:“我们晚上在客栈住一晚,你托人把货的消息送过来。外面那波人说不定会来排查,你知道怎么说。”
李大善人很上道:“自然,你们只是在鄙人手里买了一批药材,打算放在自家铺子里售卖而已。”
“哎,这位爷?这位爷!人看上了要赎的,不能直接带走!”奚管事坐在大堂查账,一回头看见卫霄抱着人下来气势冲冲往外走,瞬间傻了眼。
他立刻放下账本去阻拦,却被卫霄一个眼刀定在了原地。还好李大善人立刻冲了上来,把他往一邊拉,解围道:“你让他走,多少钱我出,我出。”
刚出门口,段枫玥从卫霄脖间抬起头来,揪了揪他的衣领,紅着脸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声音跟蚊子似的:“鞭子……他说我去送果盘就还给我的。”
卫霄皱起眉,冲身后吼了句:“裴益!鞭子!”
“那是我们家大人的夫郎,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你们这儿,我们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好意思要一千两银子?”裴益把李大善人护在身后,正眯着眼睛在和奚管事掰扯,听了这声毫无停顿地接上,“嗷,还有鞭子,你知道那鞭子值多少钱嗎?我报官你小命都逃不了!居然敢私自昧下!你说吧,这事儿怎么解决……”
把段枫玥抱上马车,卫霄掏出帕巾给他擦脸。他毫不怜惜地把粗布按在段枫玥的眼睫上,段枫玥眼都睁不开,抓着他的袖子小声说:“疼……”
卫霄放輕了力气,却是气急败坏地斥责:“活该!你就是个傻蛋!”
“为了个鞭子,让你干什么都行?你当送果盘真是送果盘?你不知道男人都是什么货色嗎?你一个哥儿被人吃了都不知道!还鞭子,要个屁!”他脸色铁青地将段枫玥骂了个狗血喷头。
“不行,得要。”段枫玥眨着核桃似的眼睛望着他。
卫霄面色一僵,这才想起那玩意儿是段枫玥阿爹留给他的。他曾经还把鞭子烧了大半。
浑身不自在的时候,袖子被段枫玥扯了扯,卫霄垂眸。段枫玥吸了吸鼻子说:“那是你给我修的,不能给别人。”
这么个鞭子,最开始承载着对阿爹的念想,后来是卫霄……困境之下,他什么也没有,只能赌。赌赢了,心里头,身外头,活着的盼头就多了一分。赌输了,他再想别的办法。
卫霄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这时段枫玥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破裂的嘴角和下颌的淤青全都露出来,他心疼摸了把段枫玥的脸,声音软下来:“怎么回事?”
“我……”段枫玥张张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一月前,张老爷如约将他送到京城的渡口。国公府所在的玉津坊离皇城不算太远,周围挨着几家闲散宗室,同享皇帝恩泽。
段枫玥在船上水土不服,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防風大氅上火狐毛都变得風尘仆仆,唯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神采依旧。他半分不敢休憩,就雇了辆马车,往国公府去。
再拐一道弯,就是国公府。
段枫玥提着沉重的大氅,小步跑着,还没见到国公府庄严阔气的大门,就忍不住叫起了门房的名字:“李叔!李叔开门!李……”
转过街角,段枫玥骤然愣在当场,脸色煞白。
原本气派的国公府,此时墙头上,门楣上都挂滿了凄凉的奠花,一阵风过,白绫被吹得鼓起来,紧闭的厚重朱漆大门上开裂的纹路随之展露。
“怎么会……”段枫玥喃喃道。
祖母说大门是国公府的面子,即使祖父不在了,也不能丢了去,她特地吩咐门房每月刷一次紅漆。自打段枫玥记事起,国公府的大门就永远是鲜亮的,阿爹去世时也不例外。
现在这副荒废许久,无人打理的模样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些白绫!阿爹去世时挂的白绫早已撤下,是谁又挂起来了?谁?难道是……
段枫玥的心被狠狠刺痛,眼前发白,摇摇欲坠地踉跄了下才冲向门。
“祖母!祖母!玥哥儿回来了,人呢?给玥哥儿开门罢,祖母……”黄铜铸就的狮头锁不知何时布满了锈迹,段枫玥脸色发白地拍着锁。
咚咚咚。
一声、两声、三声……无人来应。
段枫玥的眼渐渐发红,眼睫上的淚珠抖落,雨水一般从脸上滑下来。他一邊哽咽一邊狠狠拍打着门,手劲儿越来越大,脚却越来越发虚……也不知道徒劳敲打了多久,段枫玥嗓子都喊哑了,手也渐渐没了知觉,身体像沉入了湖底般冰冷。
啪!
直到一声惊雷从灰暗的天穹闪过,段枫玥狠狠一抖,才找回了灵魂。他怔怔地抬头,一颗豆大的雨滴砸到眼睫上,狼狈闭眼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
段枫玥冻得瑟瑟发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为了回家,他跟卫霄三番五次的闹,把自己折腾得连人都不像,跋山涉水,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在等。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守着家的残躯,浑身上下都是迷茫。
洇满水的青石板路上响起啪啪的踩水声,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哎呦!怎么蹲在这儿?吓煞人了!”
抱膝蹲在墙角的段枫玥抬头,这才发现雨早已停下。一个青衣粗布,吊梢眼的老嬷嬷挎着篮子,扶着胸口,眼睛瞪得溜圆,惊异地看着他。
段枫玥猛地站起,拖着发麻的腿踉跄着走过去,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声音发抖:“我是国公府的嫡公子,你告诉我,国公府的人呢?为什么挂着白绫?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仅仅是几个时辰,神采奕奕的桃花眼就布满了血丝,他死死抓着嬷嬷的手,瞪着眼问。
“你说什么疯话?国公府的嫡公子早死了!死了小的死老的,唯一活着的还分家跟外室过去了!国公府早没人了!”老嬷嬷被他可怖的眼神看得心慌害怕,色厉内荏地回了几句。
“你……你胡说!”段枫玥一下慌了,声色俱厉道,“国公府的嫡公子没死!他年纪輕輕的怎么可能死?我就是!我有……”
他说着摸索玉佩,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却是手一顿。玉佩……玉佩呢?对了,给白桦了。段枫玥目露茫然。
老嬷嬷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打掉:“探親的路上被土匪污了身子,着急逃跑的时候掉下山崖摔死了!他父親親自运回来的尸体,还有玉佩为证,国公府老太君看过,当场就悲痛欲绝晕死过去了,白绫都挂上了,怎么可能没死?你这个疯子别缠着我了,哪来的回哪去!”
她咬牙推了段枫玥一把,嘀咕着“这儿也能遇见疯子,真是晦气”急匆匆跑走了。
“不可能,我根本没死,祖母也不会死的……”段枫玥怔怔地立在原地,半个字也不信。他抹掉眼邊的淚,抽噎着想起什么,一下跑起来。
两个时辰后,段枫玥跳下马车。眼前是京城边郊的容翠山,当年镇国公崔烈风亲自选的风水宝地。山脚下有一扇古旧的青石牌坊,刻着“镇国公府族陵”几个龙飞凤舞,剑骨横成的大字。
段枫玥费力地爬上山,因为许久没吃东西,头眼发晕,几乎站不住。还是席地而坐歇了半刻钟,才有力气继续。守陵的家丁不知去了哪里,小山庄里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荒凉的雨水气息的在空中氤氲,段枫玥压下心慌,一脚泥一脚水地跑进后山陵园,只一眼,就差点栽倒。
阿爹墓前的石碑歪歪扭扭的立在泥土里,本来端正的坟包,右侧的泥土硬生生陷下去一块,卡在上面的半个鞋印刺目无比。而另一边,镇国公的衣冠冢旁被人潦草地挖开一块,散落的土和纸钱间,严丝合缝地躺着一樽沾着泥水的油柏木棺。
段枫玥认得这棺材。阿爹去世后,他和祖母亲自去选棺材,选的就是这种油柏木。祖母那天没怎么说话,却是摸了这油亮的木头许久,苍白的发丝从鬓边落下,她掖回到耳后,说等自己死了,也要和她的瑾年一样,用这种木头。
有人挖了祖母和阿爹的墓。
段枫玥浑身都在发抖。
他不懂,为何他只是离开了几个月,他的家就破碎成这样。
他有太多太多问题想问,他为何被当作筹码一般被送到卫霄那儿?父亲找回来的那具尸体又是谁?为什么会有他的玉佩?国公府一向行事善正,从没有血海深仇之人,又是谁恨国公府恨到了啖其血肉,饮之骨血的地步?居然……居然做出了挖坟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阿爹,你告诉玥哥儿,为什么,为什么玥哥儿什么也不知道,就变成了这样……”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崔瑾年的墓碑上,段枫玥无助地哭喊。
一场突如其来却持续良久的雨,让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聚在了这间酒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