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钟离垂眸,看着那颗毛茸茸的银灰色脑袋在自己腰间依赖地蹭动,像幼兽在发出委屈又柔软的呜咽,那顶由万民心意熔铸的斑斓冠冕稍稍歪斜,更添几分稚气的可怜。
也许这时候该有一些“忘记过往努力面前”的说教?或者是“很旅行者交往对你有好处”的事实阐述?但钟离都没选择。
“恩先生,你实在是个很坚强的生命啊。”
“夸奖我,然后转移话题?”
“不,磐石中吐不出虚软的谬赞。”
他沉静地落下手掌,将岩石那恒久而安稳的温度隔着手套传递。
那温度掠过他疤痕已淡的脖颈,盖过他鞭痕消褪的脊背,拂过他岩石冻结的小臂断口,没去碰那隐藏在腰后的短尾。
“看啊,经历千般自人而来的痛苦后,你仍然拥有直面善意的勇气。”
“这可真是,太惊人了。”
如斯勇毅,如斯勇毅,竟不成于丰沃的黑土,反成于干裂的枯地。
“哈哈哈……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猫将额头更深地抵在钟离腰间,钻,扭,角力,如发泄,又如玩闹。
“但事实并非如此……你说错了,不,你说反了。”
“若不曾经历千般自人而来的善意,我又该如何拥有直面痛苦的勇气?”
“嗯?”
钟离困惑不解,但梅因库恩的心思却已飘摇过海。
他想起蓝眼的孩童,接续新生的爱意,想起性情迥异的姐妹,痛苦中的安慰,想起大审判官伸来的手,对幸福的向往,以及与假神含淚的别离。
“梅因库恩。”
“告别之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她没有如愿。
为此遗憾,梅因库恩再不曾变猫。
……
“钟离!钟离!钟离!”
他突然嚎啕大哭,再也忍受不住了一般,用完臂和残臂勒住钟离的腰,将眼淚按进神明的腹部。
“我好想哥哥!我好想回家!”
崩溃来的猝不及防,但钟离却感觉它来的理所应当。
未曾推开那过紧的拥抱,也未立刻出声安慰不安的游子,钟离只是任由梅因库恩发泄,用双手沉稳地、一下下地,轻抚着青年因剧烈哭泣而颤抖不止的脊背。
哭吧,哭吧,岩石承接得住人世间的所有泪水。
因为在那未来的欢笑以前,总有泪水作序幕。
“钟离,钟离……”
全神贯注地哭泣,实在是一件费心费力的劳累事,梅因库恩很快就脱了力,乖乖巧巧地安静下来。
“饿了……”
蹭,咬,左手反复轻压绒毯,是乞食和发泄后联合而生的本能动作。
钟离有时真错觉自己养了个孩子,亦或是养了只小猫,分不清,叹息着摇摇头。
“留云借风真君的粥,也算是没白熬。”
白亮亮的鱼肉粥,几乎没有添加多少米,温度也恰到好处,梅因库恩虽然不太爱吃人类的食物,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端上桌就闷了一大口。
咕噜。
顿住。
“怎么了。”钟离见他面色有异,“不好吃?”
“倒也不是,就是感觉这粥哪里怪怪的,有违和感。”梅因库恩举碗又闷一口,和久远的记忆艰难对比,“似乎是有味道,又似乎是没味道……嘗不出来,只感觉不对劲。”
“我看看。”
钟离新盛了一碗,一勺下去,立刻捂着嘴恍悟。
“呃……是把糖粉误当盐晶放进去了,而且分量,颇为豪迈。”
这奥藏山,到底是有多少年没有开火了!?
岩王帝君尊贵的舌头可嘗不了如此劣物,囫囵咽下一口后便不愿再尝,转头却惊愕地看见梅因库恩咬着勺子,异常开心地向他笑。
“看仙鹤自信满满的样式,原来竟并不擅长做饭?这般手艺…是为我而特意下厨?”
他用哭后微哑的嗓子笑完,又有些笨拙地舀了一勺咽下。
“看啊,钟离,又一份宝贵的善意!”
钟离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这是……”
他难得地扶住额头,心中生起束手无策的难意。
“尝不出来甜味吗。”
“嗯?对,怎么了吗?猫都是这样的。”
梅因库恩不觉得奇怪,他生来如此,也就不觉得甜是什么好东西。
“唉,罢了,魈。”
钟离打开虚空终端,私聊。
“能帮我带份粥来吗……真的是我,不是骗子,不是冒充,真是我。”
第158章
魈最终还是满心茫然地来了, 手里提着望舒客栈刚煮好的热粥。
为什么帝君大人退位后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不是鎮压魔物,不是荡平污秽, 而是给他做凡人食物的外送?
“帝、鐘離大人,为什么要突然……啊。”
他还没问出口呢,一看见蜷缩在床上又睡了过去的梅因庫恩, 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为他。”
施救龙王的存在, 帝君大人的帮助对象, 血脉斑驳的混血,以及……曾出现在无妄坡的‘夜叉’。
“……梅因庫恩。”
“我暂时隔绝了他的听觉,等下次,你唤他恩便是。”
鐘離眉目低垂,温和看夜叉中仅剩的小鸟。
“他尚且不知我们的计划, 也不知真身已显露。”
“是。”
魈恭敬应了,只是心中仍然不解, 目光远远扫过床上那安静却难掩虚弱的身影。
“鐘離大人恕屬下僭越,此子雖确有非凡可敬之处,但仍不及您身份尊崇, 何必亲身照料?您大可放心将此人托付给屬下或其他仙人……”
鐘離知道魈对梅因庫恩没什么看法,只是唯自己独尊的老习惯又占了上风,就无奈地笑。
“若他只是身体虚弱,我倒乐得看你因此新交个朋友, 但比起身体上的安慰,他更需要的, 却是心灵上的鎮定。”
钟离看了看少年仙人的身形,又回想了大貓呜呜抱着自己腰磨蹭求安慰的场景,若是魈想要为自己分忧……嗯, 未免有些太小只了。
“钟离大人?你的眼神突然好…怜爱?”
“你搞不定的。”
“?”
有些事情必须长辈出马才行。
“咳,无需在意,我唤你前来还另有件要事。”略微收起笑意,神明将目光落在眷属的身上。
“近来身体可好?每日的连理镇心散可有按时服用?可又有被业障拖至力竭?”
无论几次,魈都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关爱,就微微偏过头,说一切都好。
“是吗。”
意外地,钟离并未像往常一样深究细节,只是略一抬手,室内金光闪烁,地上墙上浮现出复杂的符文。
“帝君?”
魈困惑地認出这是封印魔神残渣的阵法:
“业障千百年来已与我融为一身,您若是真想封印这于人有害之物,只怕是我亦难逃囹圄……当然,若封印我本就是您的目的,我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痴儿,我怎会行此下策。”
不再多言,钟离伸手按住魈的肩膀,将他往梅因庫恩的方向輕推。
“钟离大人?等等!我不能离病人太近!”
他下意识抗拒,脚掌撑地。
“业障会侵蚀他的身体!”
“相信我,不会有事,仔细感知体内的业障。”
再怎么抗拒也敌不过岩王的决心,魈只能惊恐地看着自己离梅因库恩的睡脸越来越近,近得都能数清他耳朵上的虎纹。
“帝君大人?太危险了!”
就在他压抑不住要逃跑的刹那,异变陡生,积郁千年的污秽黑雾从他周身毛孔中翻涌而出,凄厉的哀嚎与怨毒的呓語骤然充斥房间,那粘稠如实质的业障竟仿佛有了自主意识,化作无数狰狞鬼手,贪婪地扑向床上沉睡的梅因库恩。
“小心!”
护卫生灵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魈想也未想,业障离体带来的松快感尚未真切,他已強行拧身,并指如枪,蕴含着纯净风元素力的指尖疾刺而出,试图以身拦截那扑向青年的污秽洪流——
嘭!
金戈声起,却并不来自魈的指尖,符文亮起,纠缠魈千百年的业障霎时间被阵法镇压,哀嚎着在岩王帝君的手中岩化成一块小巧的黑石。
“钟离大人,这是?!”
看着被从魈身上剥离而出的魔神残渣,钟离终于能确認了自己的猜想。
“奧罗巴斯。”
不复与魈和梅因库恩说话时的温和,他的声音变得沉厚而威严。
“看来你很偏爱这具不可多得的容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