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裴知凛挂断电话,重新发动引擎,车子再次平稳地汇入车流。
“都安排好了。”他对后座说了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蔺遇白握着那杯温热的豆浆,暖意顺着掌心一点点蔓延到冰冷的四肢百骸。他看着裴知凛的背影,喉咙有些发紧:“谢谢你啊,裴知凛。”
“不必对我说谢谢,”裴知凛平视前方,“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一抹烫意隐微掠上蔺遇白的面颊,他羞窘地没有说话。
——
两个小时后,他们抵达帝都最好的医院。
裴知凛的安排发挥了作用,车子刚停稳,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医护人员便迅速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蔺母安置在移动病床上,通过专用通道,直接送往早已准备好的检查室和骨科专家会诊室。
整个过程高效、安静,没有寻常医院的嘈杂和等待。
蔺遇白跟在病床旁,看着母亲被推进检查室,那扇门无声关闭的瞬间,他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裴知凛及时扶住了他,将他带向旁边的休息区长椅后,就按着蔺遇白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拿来一瓶温热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塞进蔺遇白的手里。
“喝点水。”
蔺遇白机械地接过水瓶,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裴知凛。医院顶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大衣的肩头还沾染着夜路的寒气。
“谢谢你。”蔺遇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大脑有些乱,只能遵从本能说谢谢。
裴知凛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在他身边坐下,并牵握住了他的手。
蔺遇白任由他牵着,他的心在牵系上蔺母身上。
长廊里异常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仪器声和医护人员偶尔经过的脚步声。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蔺遇白双手捧着温热的水瓶,望着检查室门上那盏“工作中”的红色指示灯,心中沉甸甸的。
他在文笔塔许下的愿望之一,就是希望蔺母能够身体安康。
不知过了多久,检查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穿着白大褂的专家和几位医生走了出来。
蔺遇白和裴知凛几乎同时站起身。
“医生,我妈怎么样?”蔺遇白急切地迎上去。
专家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他看了一眼蔺遇白,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裴知凛,平和地解释道:“初步检查是脚踝关节严重扭伤,伴有轻微骨裂。老人家年纪大了,骨质疏松,需要格外注意。我们已经做了紧急处理,现在需要立刻进行一个微创手术固定,这样可以恢复得更好,也能减少后期痛苦。”
手术?蔺遇白的心又提了起来。
“手术风险大吗?”这次是裴知凛开口。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但这只是一个常规微创手术,风险很低。请家属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专家语气肯定,然后示意身后的护士准备手术同意书。
蔺遇白看着那份文件,握着笔的手有些发抖。他知道这是必要的,但“手术”两个字还是让他感到担忧。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覆在他握着笔微微颤抖的手上。裴知凛的手掌温热而干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签吧。”裴知凛道,“我在这里。”
简单的四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瞬间抚平了蔺遇白心底最深的褶皱。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护士推着准备进入手术室的蔺母出来。
蔺遇白上前紧紧握了握母亲的手,低声安慰了几句。随后看着母亲被推进手术室,那盏红色的灯再次亮起,蔺遇白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自己有点像是失去了锚点的航船,不知该流向何方。
疲惫、担忧、后怕……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裴知凛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离开。
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长廊空旷,时间在秒针的滴答声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蔺遇白感觉到身边的位置微微一沉。
裴知凛坐了下来,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他的膝上。
蔺遇白抬起头,视线一片恍惚,看到膝上放着的,是一块温热的三明治和一杯新的热咖啡。
“吃点东西。”裴知凛目视前方,声音依旧是那般清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你需要保持体力,伯母醒来还需要你照顾。”
蔺遇白看着膝上的食物,又转头看向裴知凛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心头那股汹涌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和悸动正在无声地发酵着。
他拿起三明治,撕开包装,小口地吃了起来。
食物的温热顺着食道滑下,似乎也温暖了他冰冷的心腔。
“我小时候是个病秧子,经常进医院。”
裴知凛坐在蔺遇白身边,淡声道,“那时父亲忙,通常都是母亲带我去医院,但时而久之,母亲变得讨厌去医院,觉得医院充满了各种不吉利的邪气,她和父亲都开始认为我是一个不吉之人。”
蔺遇白从未听到裴知凛讲起小时候的事,有些不可置信地朝他望了过去。
“后来,父亲为了不再让我生病,就请了个天师说给我驱邪。”
蔺遇白倒吸了一口凉气——驱邪?
怎么驱邪?
是他所想的那种驱邪吗?
裴知凛继续缓声说道:“我上高一那年,他们把我带回老家,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让那个称为天师的人在我面前熏艾,对我设坛作法。我希望母亲能够解救我,但她始终冷眼旁观。我对父亲哀求,但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蔺遇白不敢相信裴知凛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看着少年那一副认真的口吻,他又不得不相信那是真实的、真正发生过的事。
蔺遇白想起孟轲之前提到过,裴知凛的原生家庭非常复杂——娶过三任妻子的父亲,跟其他男人跑了的母亲,而裴识澜是第二任妻子生下的孩子,与裴知凛隔着不小的年龄差。
蔺遇白原本以为裴知凛的不幸福,只是因为母亲在他少年时期与裴昀荣离婚了罢了。
没想到,竟是还有更深的隐情。
蔺遇白张了张嘴唇,却发现自己竟是说不出话来。
语言在这种时候成了苍白乏力的东西。
“历经了这一桩事,我就对黑暗产生了浓烈的恐惧。”
只听裴知凛继续说道:“我对神明祈求过,希望家庭和睦,希望对黑暗不要恐惧,但神明并没有搭理我。”
“这也是我不信神明的理由,我觉得求人不如求己。”
蔺遇白静静地听着,又听裴知凛说道:“我反而觉得,是不是我自己害了这个家,如果没有我,父亲是不是就会与母亲争吵,母亲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蔺遇白心漏跳了一拍,掩藏在羽绒袖口处的手微微攥紧。
他没有想过裴知凛之所以不信神明,背后竟是有着这样的渊薮。
是神明先遗弃了他。
是他误会了裴知凛。
他居然还在跟裴知凛置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愧怍攫住了蔺遇白,他不该故作与翟辞熟络,故意让裴知凛生气的。
千不该,万不该的。
外头风雪交加,月色被浓厚的雪掩住了,晦暗岑寂的廊道上,只听听到彼此的吐息声。
“如果我不出生就好了——”
“不准你这样说!”
蔺遇白倏然阻断了裴知凛的话。
他倾身近前,捧住裴知凛的脸,温声说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出生是错误的,错得不是你,错得是他们,你没有错,不要自责。”
裴知凛微微怔然,少年温软的指尖敷在他的脸上,竟是掀起了一片颤栗。
他想开口说话,却又听蔺遇白继续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宇宙的奇迹,如果我是你的母亲,我一定非常高兴你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些话俨同一块巨大的磐石,砸入听者沉寂的心河之中,一下子就掀起了千层风浪。
从来没有人告诉裴知凛,他没有错,他的出生不是一个错误,是那些人错了。
他看着蔺遇白,这个青年成了将他拉出黑暗泥沼的、坐井观天的光。
原本僵持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
蔺遇白自己或多或少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声对裴知凛澄清道:“说起来,我并非要与翟辞熟络,我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