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突然抬手,把床头柜上那杯没喝完的水拿起来,喝下一口,又把杯子推回去,但不小心没放好,杯子撞在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水洒了小半,在一旁的白帕子被洇出一块深色的印子。
他还是没看沈砺,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沈砺,其实你不用查我。”
沈砺的动作顿住了。
病床边的舒明青终于抬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要戳穿人:“你想问唐邑的事,想问自明生物,想问我和舒家究竟是什么关系,甚至想问你母亲当年的车祸……”
“你可以直接问。”他顿了顿,指尖慢慢收紧,指腹粉白交织,“不用绕弯子试探我,毕竟……我就是一个随时会炸的疯子,审是不必的,你可以直接规避我,一劳永逸。”
他说完,侧身去扶正床头柜上的杯子,手指刚碰到杯沿,就被沈砺猛地攥住手腕,甚至能察觉到他指尖在抖。
舒明青抬眸去看沈砺,却见他眼皮、眼眶乃至眼球都是红的,皱着眉头,眸中隐隐有水光,静静望着他。
“我没把你当疯子。”沈砺的声音哑了,“我只是……”
“只是怕我再惹事。”舒明青打断他,眼底翻涌着自嘲,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疯子的确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我当年那样,做出什么让你恨的事。”
“沈砺,怀疑一旦开始,罪名就成立了。”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沈砺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和那抹不明意味的笑意,忽然心头漫上一丝没来由的焦急,“不是!”
“我是怕你一个人去见唐邑会出事。”沈砺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自明生物的水太深,我查到的比你想象的多,我……我不想你一个人去面对。”
“当年的事虽然我不清楚内情,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会耐心宽慰亲人去世的学生、会送学生围巾遮掩伤口、会十几年如一日地偷偷收留流浪猫狗、会不惜代价私下里资助贫困学生……这样的人,我没理由怀疑你是个怪物、疯子,你的底色是善良的,我知道。”
这话令舒明青微滞,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松动,但片刻后,他挣脱开沈砺的手,坐到病床上,背对着沈砺,抬手按了按眉心。
“沈教授好厉害一张嘴,三言两语把我的生活细节调查得一清二楚。”舒明青声线里带着一丝笑意,“用了哪位侦探?能力这么出众,有空问他考不考虑来我司发展?我给他最高的工资待遇和福.利津贴。”
看着他的模样,沈砺上前想伸手碰他的指尖,舒明青却立刻迅速后退,眉宇不自觉地微蹙,他抬眸看向沈砺,却一言不发。
郑荣请求通讯,他没有犹豫就点击接听。
耳边传来郑荣的声音:“舒总,都准备好了,车就在楼下,您可以下楼了。”
“嗯。”舒明青点点头,“一会叫人把东西收拾好送过去。”
舒明青关掉通讯起身,慢慢走到客厅的衣柜面前,从中拿出一件风衣,向着门口走去,“这些日子多谢沈教授照顾,告辞。”
他刚刚恢复,尚且没痊愈,走路隐隐有些不稳,但舒明青不是个肯将秘密显露出来的人。
只要他不想,心门就能一直紧闭。
直到他死。
他用风衣遮掩脚步,慢慢走向门口。
正好与沈砺擦肩而过。
“舒明青!”
猝不及防,沈砺径直冲上来拉住他,一只手将他抵在沙发旁,“能不能好好说话?”
贴得极近,沈砺几乎要看清他脸上每一颗毛孔,温热吐息在二人之间不断缠绕,“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小比被两人的说话声吸引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望了望沈砺,又望了望舒明青,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声。
舒明青瞬间顿住,指尖下意识蜷缩,垂眸避开沈砺的视线,镜片后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被突然闯入的光亮晃了神。
他根本没去看沈砺,始终侧着头望着墙角,听到沈砺说话才极缓极缓地挪过目光去。
一寸一寸。
眼眶里覆着一层浅淡的微光,却又忽闪明灭着,很不稳定,带着几分过分的小心翼翼,终于开始真正回神。
沉默在病房里漫延不知多久,长到足够让他喉结滚动着咽下那些涌到嘴边的、杂乱的情绪。
有惊讶,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小心翼翼藏了太久的、连自己都快忽略的悸动。
他抬起眼,语气尽量维持着惯常的清冷,却难免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不自觉地后退,那颗心一点点被名为理智的潮水冷却下来:“沈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们之间……牵扯太多,舒家的事、改造剂,还有这两个孩子……不是一句喜欢就能抵消的。”舒明青越退越远。
“而且,你对我的喜欢不过是种错误产生的错觉。”舒明青默默游刃有余地抚平衣角褶皱,不肯再看沈砺一眼。
沈砺的目光始终温柔又坚定地望着他。
他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来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许久,才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沈砺眼底已经有翻滚着的泪光,“在我这里,你怎样都值得,我只是非常后悔,没看懂你当年留给我的讯息,没看懂你的眼神,让你和黑暗撕扯了这么久。”
“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是真的,每一次想亲你、抱你、口口口口……都是真的,对你所有的欲.望,也都是真的。”
“十年来,深恩负尽,我很抱歉……”
舒明青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指尖微微一颤,迅速抬眸对上沈砺的眼神,震惊与无措瞬间爬满他的眼球,几乎令他支撑不住这份突如其来的剖白。
深恩负尽……深恩负尽……
“你的药还没吃,就算要走,也先把药吃了吧。”沈砺轻声转移话题,试图把舒明青的情绪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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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砺把一杯温水推过去给舒明青,“我想跟你谈谈。”
他望着坐在病床边的舒明青,轻声道,“当年我妈出事那天,我是从医院过去的,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烧得糊涂,管家给我打电话后,我就钻了个空子,避开保镖跑了。”
“没想到一去就看到了车祸现场,可能真的是脑子傻了吧,当时我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全是爆鸣,再抬眼时,我妈已经出事了,而你就在旁边。”
“我说这些不是证明我多无辜,而是我觉得当年的事对不起你,我该跟你道个歉,对不起,我不该没调查清楚就怀疑……”沈砺声音哑了,“怀疑……你参与其中,我真的很后悔。”
“你……”舒明青捏着水杯,闻声骤然抬眸,却又很快移开目光,他摸了把眼镜,“你不用跟我道歉,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
“我的确注射.过改造剂,精神不稳定,有暴力倾向,根本就没有心,你会那么想也有道理,你没有错。”舒明青道。
他摸了摸小比毛绒绒的头,给它开了一罐罐头放在地上,小比小眼睛立刻放光,凑过去就吃起来,小尾巴摇得很欢快,丝毫没有抓蟾蜍跳进下水道导致骨裂而变成瘸腿狗的囧样。
而身旁的沈砺却已经掩饰不住眼眶里的微红。
他无法忘记当时他进舒明青书房时看到的东西;也无法忘记看到舒明青自毁时的震惊;无法就这样看着舒明青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用冷静得可怕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没事”,然后转身隐匿在众人之中。
无声无息。
他做不到。
观察着舒明青将药喝下去时的神色,沈砺突然道:“我看到过你的黑标抑制剂管和伤口了,还有那些药。”
闻言,舒明青垂着的眼皮立刻抬起来,紧紧盯着他,瞳孔瞬间放大,眼皮都有细微的颤动。
随后,他迅速移开视线看别处,仿佛这里的空气中都是冰冷的冰针,每看一眼都会狠狠刺痛他的眼睛。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旋即指尖颤动幅度越来越大,几乎压制不住,舒明青迅速攥紧手指,将那泄露出来的颤意压下去。
他紧紧闭上眼睛,眉头蹙起,微微摇头,眼前骤然出现黑暗中祖父那张苍老的笑脸:“明青,爷爷是为你好,过来,我们的项目是合法的,共和国管理处都批了文书下来,你还在害怕什么?”
“不、不要,别碰明青,别伤害他!你们放开他!放开他!”妈妈撕心裂肺的呼喊在耳边交织,爆炸般要把他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