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小鼬缩在墙角,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嘴里不断发出“吱吱”的叫声,显得可怜又无助。
  烺篂正要挥刀斩下,忽然,他的心脏不由得一阵狂跳。
  这不对劲。
  刀锋悬在半空,他眼前闪过的不是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鼬,而是姜禄阱。
  姜禄阱眯着眼笑的样子,姜禄阱喋喋不休吵闹的样子,姜禄阱扯着他袖子故作委屈撒娇的样子……甚至是,他躲在骆驼身后探出脑袋时那狡黠的眉眼。一幕幕,清晰得可怕,蛮不讲理地占据了他所有思绪。
  胸腔里悸动如擂鼓,一股陌生的滚烫悄然爬上脸颊,握着凌岳刀的手竟微微发颤,这一刀,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了。
  就在他晃神的一刹那,墙角那只粉红小鼬“吱”地一声,身形一晃,竟直接没入了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还会穿墙?” 烺篂盯着空荡荡的墙角,有些惊讶。然后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方才失神放走敌人的懊恼。
  姜禄阱走上前来,摆了摆手:“算了,逃就逃了吧。咱们今天把它吓得够呛,量它以后也不敢再来逆界作乱了。”
  他靠得很近,身上带来一股熟悉的淡淡花香。烺篂只觉得刚刚平复了许多的心跳,竟然再次失控地鼓噪起来,脸上褪下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眉头紧锁。
  不妙。
  十分不妙。
  自己这症状……莫非真是中了那“姻缘鼬”的招了?
  烺篂暗自心惊,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时着的道?是刚才那团粉红雾气吗?可为何偏偏是对姜禄阱……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此未能注意到,在他移开视线后,姜禄阱垂在身侧的手迅速地召出一个法咒,一缕微弱的粉红烟气自他指尖逸散,悄无声息地湮灭在空气之中。姜禄阱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真的宛如一只计谋得逞的狐狸,眼中透着愉悦。
  烺篂这棵万年铁树,终究是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只是这当事人自己似乎还浑然不觉,一直为那莫名悸动的心绪困扰不已。
  自那以后,逆界再未听闻有“姻缘鼬”作乱的怪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除了夜行司的侍长大人。
  烺篂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平静地面对姜禄阱,有时候,哪怕只是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出现,或是听见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他那不争气的心跳便会逐渐加快。
  莫不是这“姻缘鼬”的毒,已经沁入骨髓了?
  烺篂疑惑不解,却也不敢与旁人细说,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整日里满脑子都是姜禄阱那个老狐狸,就像是害了……思春症了吧。
  这日,姜禄阱来驳元驿和神主议事,临走的时候路过偏殿,见烺篂坐在案前批阅公文,但眼神却总是在偷看自己。姜禄阱不禁偷笑,装作没事人一样凑近,指尖似无意地拂过烺篂手里的卷宗,却触碰到了他的手背。
  “烺大人在忙什么?让本宫主也看看。”
  烺篂的手微微一颤,却破天荒地没有立即抽回,只是耳根泛红,强自镇定地低声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姜禄阱却得寸进尺地又靠近了几步,呼吸拂过对方耳畔,淡笑着说:“不动手动脚……那动口可以吗,烺大人?”
  烺篂下意识追问:“什么叫动口……”
  话音未落,脸颊上便传来一瞬温热柔软的触感,姜禄阱竟飞快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得逞后,罪魁祸首低笑一声,根本不给烺篂任何反应的时间,转身快步走远,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烺篂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嗡嗡直响。被亲吻的那一小块皮肤烫得惊人,仿佛要径自灼烧起来。紧接着,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咚咚咚地撞击着骨血,几乎震得他全身都在轻颤。
  他……他怎敢……
  成何体统!
  可是烺篂忽然发现,这心悸欲死的感觉,这热血沸腾的根源……
  并非恼怒……
  第106章 番外五 彼岸花海
  逆界的日月与人间颠倒,而冥界,则永无天日。
  厉塭站在明罗殿最高的露台上,望着脚下那片无边无际妖异红艳的彼岸花海,目光沉静,看不出悲喜。他身着织锦黑袍,长发披散,面容苍白,俊美凌厉。成为冥界的阎王已有数百年,他早已习惯了这片永恒的黑暗,以及空气中消不散的淡淡冷寂。
  厉塭的手时不时摩挲着腰间一枚触手温润的玉佩,那是很久以前,师父崇隐送给他的。玉佩的纹路早已被他摩挲得光滑无比,就像那些被他深藏在心底,反复咀嚼却从不与人言说的过往。
  他并非生来便是冥界之主,很久以前,他是人间一个战乱小国的皇子,国破家亡那日,他带着满身血污和刻骨的仇恨,走入了尸山血海之中。就在他以为自己也将成为其中一具冰冷的尸体时,一片纯白的光晕驱散了血腥与黑暗。
  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眉目清俊,气质温润,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不染尘埃的光。那人俯下身,指尖轻轻拂去他脸上的血污,眼神里既没有怜悯,也没有憎恶,只是平静无异地望着他。
  “根骨不错,可惜,戾气太重。”男子开口道,声音清幽。
  年幼的厉塭死死攥着拳,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只是用一双染血的眼睛倔强地盯着对方。男子叹了口气,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吧,乱世纷扰,这里血气太重,并非宜留之地。”
  那是厉塭第一次见到崇隐,人间昼启神,执掌浮生万象的上古神明。
  崇隐将厉塭带回了自己在人间的清修之地,一座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的山峰,名为松芷山。厉塭记得自己刚刚被带回那里时,心里一直蕴藏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最初的日子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总是蜷缩在房间角落,对周遭仙气缭绕的景象充满警惕。
  崇隐也并不强迫他与人交流,只是每日亲自送来清淡的饭食和干净的衣物,就放在桌上,让厉塭自己觉得安全的时候再过来吃饭。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平缓温和,像山涧清泉,能慢慢抚平厉塭紧绷的神经。他总会坐在不远处的蒲团上,静静打坐,偶尔睁开眼,看看这受惊的小家伙是否安好。然后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好看的笑容。
  第一次尝试修炼基础心法时,厉塭气息紊乱,胸口闷痛。是崇隐及时用微凉的手指轻点他的眉心,一股温和醇正的力量涌入,瞬间抚平了躁动的气息。
  “莫急,慢慢来。”
  师父的话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厉塭偷偷抬眼,看到一张温柔的面孔近在咫尺,崇隐垂眸时,那对纤长的睫毛轻刷掉了他内心所有的烦躁不安。
  师父会在闲暇时教他识字,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在沙盘上写下一个“塭”字。
  “愿你心性温润,戾气渐消,永远守护住内心一方温暖的净土。”
  厉塭那时懵懂,只觉得师父的手很稳,指尖有淡淡的草木清香,握着他的时候很舒心,写出来的字也特别好看。于是,他开始习惯每日清晨等待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现,习惯听崇隐用清幽的声音讲解枯燥的典籍道法,习惯在夜幕降临时,看着师父为他点亮室内的长明灯。
  渐渐的,那道暖黄的光晕,驱散了他记忆深处埋藏的冰冷黑暗。
  这些细碎平凡的日常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厉塭原本干涸龟裂的心田。不知从何时起,他竟开始贪恋这份安宁,贪恋师父近乎纵容的温柔。他会偷偷收集师父练字时沾染了墨香的纸张,会在他讲道时,目光一直追随那清隽的身影,再也没打过瞌睡。
  年幼的他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靠近那道光源,汲取更多温暖。崇隐也待他极好,虽不苟言笑,但教导时耐心细致,生活上也关怀备至。他会在厉塭修炼遇到瓶颈时细心点拨,会在他生病时守候在侧,会在他生辰时送他亲手炼制的小法器。
  是什么时候开始,厉塭心中的那份敬畏,悄然变质了呢?
  或许是在某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看见师父独自立于山巅,素衣被晚风吹拂,背影显得孤高寂寥,让他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冲动,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拥抱那道身影的冲动。
  或许是在他练功出错,险些走火入魔时,师父不惜损耗神力为他疏导筋脉,事后却因他的冒进而罕见地动了怒,那双总是平静温柔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厉塭心跳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知道,师父将他放在了心上疼爱着。
  又或许,是在无数个平淡的日子里,师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随口的关怀,一抹无声的微笑,都在厉塭心中燃起盛放的火苗,愈发火热。
  他看向师父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徒弟对师尊的仰望,更掺杂了少年情窦初开的炽热与迷恋。他开始贪恋崇隐身边的安宁,沉迷于那清冷外表下偶尔流露的温柔,甚至开始嫉妒那些能分走崇隐注意力的人神琐事,花草鸟兽,乃至这世间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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