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宁归柏丢掉那片树叶,继续前行。他到了骆州,可骆州也不小,他牵着缰绳,用目光搜寻着这一片土地。骆州地广人稀,沙漠绵延千里,冬天越来越冷,堆积着厚厚的雪,雪和沙纠缠不清,但雪是后来者,张狂地将大地涂成了自己的颜色。太冷了,骆州的冬天比得上登龙城,陆行舟这么怕冷的人,真的还会留在骆州吗?宁归柏对此表示深切地怀疑。可是他已经找了这么久了,在没把骆州翻过来之前,他是不会这样放弃的。
找到陆行舟的那天,宁归柏感谢危莞然待他如此严苛,他生平第一次对成为“天下第一”有了自我驱动的野心。陆行舟差点就死了,他来得及时,也来得太晚,陆行舟伤痕累累。
他走过去,伸出手,陆行舟在躲什么,在害怕什么?宁归柏狠狠地擦掉了陆行舟脸上的血迹。陆行舟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可他还没说出话来,人就晕过去了。
宁归柏将陆行舟抱去客栈,陆行舟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偷他身上的暖。宁归柏把他放在床上,打水给他擦脸,整三年了,陆行舟经历过什么。
谁要杀他?宁归柏突然站起身来,他应该杀掉想要杀陆行舟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陆行舟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宁归柏目光沉沉,陆行舟的蝴蝶骨凸出来,背影更显瘦削,竟已有了嶙峋之感。
有血色从陆行舟的外衣渗出来,宁归柏后知后觉地想,他还没给陆行舟包扎上药。
第94章 寸步不离-1
陆行舟推开门,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雪地里,袖子在风中飘荡,蓝色的长衫,被雪色映得有些阴明不定。陆行舟身上的伤都已被处理过,疼痛如密针扎刺,在暗处彰显存在。三年,刚好过去了三年。陆行舟望了宁归柏一会,随后目光变得难以捉摸,他扩大的目光包揽天地,他没法违抗这个游戏下达的指令,是吗?不是吗?他是局中人,宁归柏也被套在了逃不开的宿命当中吗?
也许每个人都拿着残缺的剧本,演一个已经确定了未来、但还未展开的角色。
宁归柏侧过头来,直勾勾地看向陆行舟。他走过去,眼神没有晃动。
“小柏。”宁归柏穿过了许久未见的阻隔,将流逝的三年收进了眼底,让陆行舟并不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宁归柏抽长了身量,等他走到近前的时候,陆行舟发现自己必须仰头看他。也是,宁归柏已经十八岁了。
宁归柏垂着眼眸看他:“你昏睡了三天。”
陆行舟问:“那些人呢?死了吗?”
宁归柏说:“滚了。”
哦,那就是没死。陆行舟稍稍放下心来,他不希望有人为了他杀人,而且……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陆行舟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是哪里?”
白茫茫的院子里,立着几棵秃瘦的树,耳边只有雪落下的声音,这里不是客栈。
宁归柏说:“我租的屋子。”
陆行舟又问:“我的马呢?”
“在后院。”
“我们还在骆州,是吧?”
“嗯。”
陆行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想说“谢谢”,也想说“对不起”,可是这些话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他现在有个最要紧的问题,但在说“谢谢”和“对不起”之前,他又不好意思说这个事。欲言又止浮现在脸上,眉毛轻轻压成了一条直线,宁归柏问:“怎么了?”
“……我饿了。”陆行舟看了眼宁归柏,觉得他也不是能够做饭的样子,心想为什么要住客栈呢?算了算了,还是他这个病号去做点吃的吧。他问:“厨房在哪里?”
宁归柏愣了愣,反问:“你想吃什么?”
陆行舟说:“都行,能填饱肚子就行。”他过了这么多风餐露宿的日子,对食物早就不挑剔了。
宁归柏说:“你进屋子里等,外面冷。”
什么意思?他要去做吃的吗?陆行舟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宁归柏一眼,因为刚重逢,还是有一些距离感的,于是陆行舟咽下了疑问句,进屋里等宁归柏。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宁归柏端来了一碗白粥,一屉肉包,两道小菜。陆行舟饿死了,先喝了两口白粥垫肚子,才问:“你做的吗?”
宁归柏点了下头。
陆行舟有些惊讶:“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宁归柏说:“白粥和小菜是我做的。包子是买的,我只是热了热。”
陆行舟随口说:“那也很厉害了。”他本以为宁归柏是那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现在看来也不是嘛。
“你不吃吗?”陆行舟喝完了粥,吃了两个肉包子,把小菜也吃完了,这才觉得肚子舒服了些。
宁归柏说:“我不饿。”
陆行舟点点头,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宁归柏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作。
陆行舟在外面酝酿了一会——他这大半年都没有想过要找宁归柏,他为了逃避失去陆望的伤痛,带走那些想要杀他的影子,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想“言而无信”的事情了,可是宁归柏出现了,他现在不得不想。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宁归柏看起来没有很生气,所以他就不必很愧疚吗?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这么对他,他会怎么样呢?陆行舟将自己代入现实世界中最好的朋友,而陆行舟就是宁归柏……不行,不要想了,想想就很生气,给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只会更加生气。可是真相是不能告诉宁归柏的。“因为我被任务困住了”,事实听起来像是得了癔症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显得更不真诚,更难被原谅。
陆行舟又想,宁归柏不生气,可能只是因为他才死里逃生没多久,跟一个差点死去的人没什么好生气的。愤怒排在性命的后面,宁归柏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陆行舟可以利用这种特质,先拖,再磨,后补救。至于理由嘛,渐渐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打定主意,一抬头就看见宁归柏的脸,担忧混着认真,失落夹着困惑,湿漉漉的眼睛,情感的漩涡。宁归柏长大了,想法还是都写在脸上,像一本摊开的书,任你读,由你斟酌。你还能像敷衍无知的小孩那样,对待一个赤诚的大人吗?
陆行舟吸了吸冻得发僵的鼻子:“那个……”
宁归柏握住他的手,温度从掌心传递。
陆行舟的“对”字便劈了个叉:“进去再说吧。”
屋内的火盆烧得很旺。陆行舟有些热,脱了件衣服。陆行舟挠了挠头,人在为难的时候小动作特别多,他站起来,又坐下,看了眼宁归柏,又移开目光。他酝酿,再酝酿,不知道是在等天黑还是天亮。他本来可以借口去睡觉养伤的,但屋内的气氛被他一连串不连贯的小动作弄得有些尴尬,他没有了逃跑的机会。一鼓作气再而衰,陆行舟给自己打气,终于开口:“小柏,那个……那个……新年快乐。”
宁归柏问:“你快乐吗?”
快乐吗?宁归柏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被人围攻快乐吗?差点死了快乐吗?言而无信快乐吗?如鲠在喉快乐吗?陆行舟想啊想,想得难过且委屈。其实他想太多了,宁归柏问这句话的意思就只有一个——再见到我,快乐吗?
陆行舟给出的反应,明显是不快乐。宁归柏抿了抿唇。
过了一会。陆行舟说:“对不起。”
宁归柏不说话。
陆行舟说:“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
那是为什么呢。宁归柏已经不想责怪陆行舟了,也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责怪陆行舟。谁知道。找到陆行舟之后,那几年的情感就变得模糊了,不是说他走过的路、找寻的记忆、度过的日子不清晰了,只是一种执念落地了,过程就轻了。飘啊飘,陆行舟就在眼前。
陆行舟想了想:“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虽然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但无论如何,我确实失约了,这是我的错,我不想否认。你有什么想要我做吗?或者说我做什么可以弥补这个错误吗?如果有的话,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做的。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挺没有诚意的,可我确实是真心的。嗯,还有,谢谢你救了我,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有机会的话我也一定会报答的。”
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这些都不是宁归柏想听的,理由也不是宁归柏想听的,他觉得陆行舟说这番话就是在伤人的心,还不如不说。
“你别说那么多话了,休息吧。”宁归柏压下情绪,推门而出。
对不起。谢谢。尽力。举手之劳,救命之恩,报答。全是冷冰冰的词语。陆行舟字斟句酌,说出一堆废话。三年不见,这就是他们的新起点吗?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宁归柏坐在屋顶上,睡也睡不着,不怕雪滑也不怕天寒,打算在屋顶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