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听起来很美好啊!”
  知韫姿态随意,托着下巴聆听,“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学派的学子云集一处探讨学习、共同进步,确实浪漫得令人神往。”
  就好比同时代的雅典学院,也像后世的西南联大,战火纷飞中的一方净土,如同乌托邦一样的存在。
  “只是,往事不必追、来日尤可待。”
  她眉眼弯弯,含笑道,“咱们秦国亦要立学宫,来日未尝不可现此盛景,夫子与其念昨日,不如待明日。”
  栎阳公主试图拉着嬴政一起加入交流,“是不是呀,阿父?”
  嬴政不想理她。
  他沉默了会儿,道,“学宫可以立,但必须以法家为主。”
  吸纳才智之士是重要,但无论如何,不能动摇法家在秦国之根基,所有的事情,都要为统一天下让路。
  “看,阿父说可以。”
  知韫笑吟吟地给荀子进行中译中翻译,“做学问么,自然是要求同存异、和而不同,博采众长、兼收并蓄。”
  荀子:“……”
  秦王,原来是这个意思?
  旁听众人:“……”
  恍然回神的浮丘伯脱口而出,“秦王说得不是以法家为主?”
  这算什么答应?
  “那他也没有拒绝诸子百家学者入学宫啊!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知韫看向他,神色坦坦荡荡,“自商君变法之后,我秦国本就以法家为显学,国内自然是法家弟子最多,就算阿父不明说此言,难道学宫中以法家为主就不是事实了吗?”
  她的言语和表情都很直白。
  起步线都不一样,就算荀子名望极盛,但你们这大猫小猫两三只,暂且别想在法家的大本营里压过法家。
  做梦比较快一点。
  莫不是真当法家在秦国百余年的扎根与经营是吃素的?
  ——至于让秦国彻底舍弃法家,甚至还不如做梦可能性更大。
  浮丘伯:“……”
  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虽然但是,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的样子。
  李斯:“……”
  他默默低头,努力让自己别在殿下忽悠人的时候笑出来。
  秦国,不可能摒弃法家。
  秦王不会。
  栎阳公主,亦不会。
  第827章 大秦(41)
  荀子听懂了秦王父女的意思。
  以法家为根基,兼纳诸子百家,择其中能者而重用之。
  所谓咸阳学宫,与其说是诸子百家坐而论道之所,不如说是为秦王和秦国培养、遴选贤能之才的摇篮。
  不过荀子并不心生抵触。
  昔年稷下学宫,亦有学子以自身学术演示于君王,在齐宣王时,受其上大夫称号的稷下士子多达七十六人。
  得君王看重,没什么不好。
  儒家的先师孔子、孟子周游列国,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学说能够得到国君的认可、从而实现政治理想吗?
  至于以法家为首……
  荀子有点遗憾,但是不多。
  一来,他自身儒法兼修、礼法并行,二来,法家于强秦有殊功,后来者想取而代之,亦该先展露其用。
  他现在唯一觉得犹疑的,就是以上两点能不能得到保证。
  秦之商君变法,燔诗书而明法令、禁游宦而显耕战。若依此旧制,纵然百家聚于咸阳学宫,也只有压抑沉闷,而无蓬勃朝气,断然不是坐而论道的好去处。
  秦祖制、商君法,愿变否?
  荀子心下踌躇。
  不知是该询问能做主的秦王,还是该询问好说话的栎阳公主。
  ——若只是空言,那他便不再抱有期许,也不必浪费时间。
  “寡人听闻荀卿入秦日久。”
  没人说话,嬴政索性自己找了个话题,“既于秦国游历数月,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可有什么教寡人?”
  本是想等荀子入章台讲学再问的,但来都来了,早晚无甚区别。
  “秦国百姓淳朴,百官肃然,士大夫明通而公,朝廷听决百事不留。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
  荀子两度入秦,对于秦国自然有较深了解,温声回答并总结。
  “秦之强盛,非幸也,数也。”
  秦王闻之,神色悦然。
  “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秦虽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实乃强而未安。但请力术止、义术行。”
  秦王的笑容缓缓消失。
  不过荀子显然不是一个看人脸色不好就退缩的人,他神色坦然且温和,将自己两度入秦的见闻一一道来,若有良政,不吝夸赞,若有恶政,亦针砭其弊。
  嬴政:“……”
  他抿唇,冷着脸听着荀子说他的大秦有这样那样的不好。
  “嬴姮。”
  他唤了一声听得津津有味的知韫,“荀卿所言,你怎么看?”
  “啊?”
  再次被叫大名的知韫一愣,而后心领神会,迅速往发小脾气的秦王身边一挪,握着他的手指轻轻摇了摇。
  ——不要生气啦!
  又不是充满偏见、只言秦过,客观的论述,没什么好气的。
  “夫子所言,我听明白了。”
  知韫转头,正色道,“夫子以为,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却见秦国无王治而有霸业,未免失士林、庶民之心,故请秦国行仁义之道,对否?”
  荀子颔首,“然也。”
  “面刺己过,自是逆耳。”
  她声音清亮,如山泉潺潺,“然此诚为秦祚永固之忠荩之言。”
  “公主赞许老夫?”
  荀子不免微微诧异,他原本以为栎阳公主会反驳于他。
  “我并非是全然赞许夫子之论断,只是,夫子既非以私心偏见诋讦毁誉于秦,而是诚心指陈秦弊、冀秦愈善,则此等诤言,当先闻而后判之。”
  知韫点点头,又摇摇头。
  “假使夫子所言非虚妄,难道这些弊处是旁人不去提就真的不存在了吗?有则改之,无则自勉而已。”
  她眉眼弯弯,“我父并非刚愎之人,闻此谏言亦甚欣喜,夫子与我父,皆是为了秦国的长治久安而思虑。”
  闻谏而喜的秦王:“……”
  “大善。”
  荀子闻言,大为欣喜,甚是激动地与知韫道,“虚怀若谷、纳谏如流,秦王果真有明君贤主之风采器量。”
  虽然他是看不太出来,但秦王的亲女儿都这么说了,姑且就当是真的吧。
  这正是他渴求的明主啊!
  “对吧对吧?”
  栎阳公主一拍手掌,俨然看到了知己,蹭一下就挪到荀子身边,跟他交流起了“秦王是明主”二三事。
  嘿,她就喜欢有眼光的大才!
  嬴政:“……”
  潜藏在心里的那丝不悦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看着笑吟吟转头冲他眨眼的女儿,微微摇了摇头,唇畔扬起笑意。
  算了。
  她说的其实也有点道理。
  坐在另一侧的蒙毅与李斯不经意对视一眼,各自看向旁处。
  ——王上真好哄啊。
  “……明礼仪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法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
  荀子捋着长髯,温声对着年幼的公主阐述自己的主张。
  “严刑峻法,伤损于庶民。”
  七国归于一统之大势已不可挡,秦国数代君王接力而强秦,无疑是最有可能行此事的一国。可是,秦法严苛,秦一天下,于天下黎庶当真是好事吗?
  “我虽年幼,却也由阿父教导过秦法秦律,确实繁琐严苛。”
  知韫静静听着,神色自若,“只是夫子觉得,繁琐严苛之秦法,难道从诞生起,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荀子道,“愿闻其详。”
  “弟子年幼,些许浅薄之言,还请夫子斧正。”
  她以弟子自称,意思很明显:今日的谈论,皆从于本心,为师门长者与弟子的探讨,无关秦国政事。
  “任何一项制度的诞生,都必然有其土壤。秦法能在秦国扎根百年,甚至做到强秦之基业,必然有其正确性。”
  知韫仰头,轻声道,“严刑峻法固然有伤民之处,也未尝没有利民之处。夫子以为,严刑峻法伤贵族否?”
  荀子颔首,“刑无等级,大善。”
  “商有《汤律》、周有《吕刑》,所有的严刑峻法,从它诞生的一开始,真正想要限制本就是贵族。”
  她轻叹,“贵族想要欺压庶民,君王想要伤害庶民,需要用到律法吗?他们的权力地位,就是最锋利的刀刃。”
  现在还是在奴隶社会啊。
  别说奴隶了,庶民在贵族眼里,也不过是能随意碾死的蚂蚁。
  说要你死,你就得死。
  相比于同样限制贵族的刑法,权力不受控的贵族才最伤民。
  “以法治国,非是严刑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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