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朕说话,你只需要照做。”
“再这样三番五次忤逆我,我必得把你送到岭南道的沼泽地里面喂鳄鱼,或者送到黔中道的盐碱地,让你跟那里的犟驴待在一起,我看不惯你这幅桀骜不驯的样子已经很久了,记住了吗?”
徐直露出一个哭的表情,不看他说:“记住了。”
他又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太极殿有人过来禀告,李内侍从河北道回来了,这么早回来,必定是事情不妙。
李泽道:“让他到两仪殿来见我。”
宫人犹豫道:“李内侍说他有要事相告,不便先回两仪殿。”
李泽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端详她片刻,笑道:“我今天晚上回来。”
然后站起来,松开她出门去了。
但是他晚上并没有回来,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杨玄礼隐约跟她透露,是河北道的情况有点糟糕,新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她好像能感觉到天地之间气场的变化,来势汹汹的气氛似乎也影响了她,连着几天都是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
有一天,她躺在树下的藤椅上看书,满院飘落着白色的梨花,书看完了,她想回去换一本,走几步的光景而已,她却有点力不能支,就这样缓慢倚着盘曲虬结的树根,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就是他抱着她,惊喜地跟她说:“三娘,你怀孕了。”
“我们又有孩子了。”
“这次一定要好好把他生下来,知道吗?”
徐直复杂的心情闭了闭眼睛,再次问他:“阿回呢?”
李泽终于跟她说了真话,“旬月之前,大唐和吐蕃在雅州交战,徐学士带领的出使队伍在此处覆没了。”
她瞳孔骤缩,悲伤到极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他们来长安还不到三个月,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只需要三个月。
在她哭出来之前,李泽又说:“清点战场的时候,没有见到徐学士的尸体,”
他难得夸他一回,“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丢了性命,必有他的去处,朕在让人找他了。”
他在她背后一笑,神情难掩幸灾乐祸,沉痛道:“听他这样,朕心里也很难受,朕比谁都希望,徐学士能吉人自有天相。”
他哀悼他:“是朕考虑不周,倘若当初留些余地便好了,朕不该为了国家和百姓,就对自己的臣子咄咄逼迫,”
他从背后拢住她,痴缠的眼神贪婪地盯紧她的xiao腹,煞有其事道:“等朕找到他,朕一定好好待他,朕要给他加尊号,”
“朕愿意摒弃前嫌,与他化干戈为玉帛。”
徐直没有排斥他,只是捂住脸痛哭,“我没有家人了。”
家人对他来说是不太重要的东西,依他所见,那不过是权力博弈下的交际纽带,就像身份一样,是拿来利用的,也许有时候会产生片刻的真心,但是不多。
他有点无法理解,淡漠而开心地去跟她说:“你有家人。”
等她慢慢接受了徐回凶多吉少这个现实,又有点不想看见他,她还是发自内心地觉得,一切都是他害的。
一群人簇拥着她,她每天都闷闷不乐,有时候看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思索一个决然的主意,就是差一个契机而已。
她不知道,她是想让肚子里的孩子跟她一起死,还是让他活。
看着她的人,经常提心吊胆的。
直到第五天,李正己从他修养的地方回来了,他步履蹒跚地来到徐直的面前,徐直一定是在生他的气,好久都没抬头看他。
李正己用沙哑的嗓音向她表示祝贺:“听说娘娘怀孕了,臣迫不及待想来看看,顺便向娘娘表达祝福。”
徐直还是不看她,李正己又说:“臣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娘娘了。”
徐直终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满脸的伤,可以说是鼻青脸肿的,他最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外貌了,也不知道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暴虐,简直把她吓了一跳。
她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惊讶又热切地问他:“李内侍,你怎么了?”
“谁把你害成这样了?”
她刚听到了那么糟糕的消息,怎么能忍受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她身边消失,她跟这世上的人最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尽管经历了那么多,也还是对人命抱有关怀,对善良抱有期待。因为她一看到他这样,什么埋怨都没有了,甚至站在那里为他哭,她的眼泪虽然多,却是无差别地为每一个人而流的。
李正己忍不住张开双臂,娘娘轻轻抱住年迈的他到怀里,哭着说:“李内侍,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谁把你打成这样了,你疼不疼?”
“李内侍,我怀孕了,”她本来一点也没把这个事情当做好消息的,现在就是想着,如果他把她怀孕当作好消息,她也愿意毫不犹豫地说出来,用这喜悦哄哄他。
她用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出来的期盼的语气跟他说:“你要活着,看着我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还要看着他长大,你一定会的是不是?”
李正己热泪盈眶,频频点着头说:“是,是。”
“娘娘,我会的。”
“让我们一起活着。”
——
第二天,是个春光大好的时节。
李泽难得找到一天的空闲,兴致勃勃地跟她一起乘着马车,带她来到新丰县,在骊山脚下的皇家园林打猎。
她依旧怏怏不乐,李泽就说要带她去看大食送过来的两只大象。
她把他的心意放到地上踩,毫不在意地说:“大象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大象,”
“阿回跟我说,我们国家的豫州,有很多大象,”
“我只看豫州的大象,不看大食的大象。”
李泽没有计较她的找茬,穿着戎装,半拖半抱着她,两个人慢慢在草坪上散步,来到一处围着篱笆的野生动物场所。
她就是执拗地不看,李泽就好言好语地催促她:“三娘,抬头看。”
她还是不看,李泽暗示的语气道:“三娘,看一眼。”
他像捧着珍宝一样,不停地说:“看一眼,三娘,”
“看一眼吧,”
“看一眼。”
在她抬头的那一刻,她最先看到的其实不是大象,她看到了骊山脚下的小屋,很多穿着戎装,兢兢业业劳作,从容惬意的人们。
他们有的在牧马场放马,有的在驯养耕牛,有的在给绵羊挤奶,他们分别来自羌族、胡族、汉族、铁勒,契丹、室韦、奚部落,高丽族、渤海国、薛延陀,西原蠻、西爨、林邑国,高昌古国……
他们都用那双和蔼生动的眼睛,看过来,纷纷停下手里的作业,叩拜大唐的陛下。
他们在用有形的言语,无声地说:“我们在这里,代表着众多民族的融合。”
也许一开始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也许一开始他想给她看的不是这个,李泽跟她说:“这些人以前,是大唐在对外战争中俘虏的囚犯,有些人在臣服大唐之后,依然犯下罪过……”
他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徐直难得对他展颜一笑,心中五味杂陈地代替他说:“你赦免了他们,给了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李泽笑而不语,引着她去看那两头大象,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她看到了什么?
徐直瞪大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个提着水桶给大象洗鼻子的胡族女人,居然跟她有着相同的外貌,她身后的男人,眨巴着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温和内敛地站着,如果仔细观察,在远处这样的人,还有更多。
她对他们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
风吹过,牛羊“咩咩哞哞”地叫着,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她上前一步,李泽半开玩笑地说:“他们也是你的家人。”
她一点也没察觉到他话外的意思,正被这辽阔的场面震撼着,她对着他鹦鹉学舌:“陛下,他们也是你的家人,谢谢你善待他们。”
恰在此时,有宫人急步如飞,火急火燎地过来,激动地高声呼喊着:“陛下,大喜,”
“陛下,大喜。”
李泽转过身,淡漠地回看他。
宫人到他面前,对着天地三跪九叩,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他气喘吁吁兴奋地说:“徐学士,徐学士回来了。”
李泽不耐烦地蹙眉,宫人兀自沉浸在欣喜中,一时忽略了陛下的脸色,他接着说:“徐学士,带着南诏国的使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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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岭南道和黔中道是唐朝流放犯人的地方。
第49章 南诏(二)
长安百姓苦回纥人久矣。
自从回纥军队帮助唐朝平定了安史之乱, 回纥人就获得了出入长安的自由,被准许在长安经商、购地、买房屋,与汉人争利, 肆意践踏唐民的权益, 他们的军队会为回纥人的掠夺行为保驾护航,鸿胪寺常驻回纥的官员会强词夺理, 远在漠北的回纥可汗动辄送信谴责大唐官员对回纥怠慢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