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幸好没什么大不了,他很自然地就说出口。
徐直真的有点把他当成了李正己,她神态朦胧地转了一下脚步,在位置上有很小的弧度变化,为难地开口:“我,我热。”
杨玄礼很灵敏地承接到她的变化,往前靠近一步,既不正对着她,又能把她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与其说为难,不如说她在难为情。
什么事情让她这么难为情,他转动脑筋,细细思量,感到困惑不解。
“热”字一出口,她的委屈好像也有了出口,瞬间像打开了话匣子,所有的戒备一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只需要一个耐心聆听她的对象,而且他认真对待人的时候,真的会让人感觉很靠谱。
他如此从容,她不禁泪眼婆娑脱口而出:“杨内侍,我有点难受。”
杨玄礼神情自若道:“臣去帮你传医师。”
徐直马上说:“不用。”
“臣略知医术,娘娘可否说来,”
“臣洗耳恭听,知无不言。”
徐直吞吞吐吐道:“我……”
“三娘。”
他们一起回首,见到了陛下的仪仗,从假山流水的那一边,马上就到眼前,杨玄礼稽首。
徐直失措地站在原地,不太自然地并拢双腿。
她顿首,微微小着声音喊:“陛下。”
李泽抵着她的脚尖停下,徐直长如羽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双手不由自主搭上他的腰,躲避着他的目光,楚楚可怜的模样改口:“三……郎……”
阳光下他的凤眼荡漾着温度,暖黄色的常服让他显得没有暗室中那么可怕,颠倒众生的一张脸,五官上的侵略性却依然不改,他玩味地伸出修长而有力度的手去抹开她眼角的泪,唇角略弯,目光寸寸将她缠绕,“三娘是水做的吗?”
“怎么这么会哭?”
他的腰侧酥麻发痒,是她细细五指不堪他的逗弄在抓他的衣服,抱怨的举止中透着不自觉的依赖。
她对陛下又怕,又要。
杨玄礼余光一晃,桃花眼中飘零着三月的春水。
陛下道:“在跟杨内侍说什么?”
娘娘声如蚊讷,吐字清晰,“在说……在说……”
眼泪如豆滚落,一颗一颗饱满落在地上,她又怕又难堪又委屈,陛下轻轻搂住她的腰,安抚的动作鼓励着她,娘娘不禁没好,反而因为他的触碰有点发抖。
她不敢再拖延,将一切都暴露给他威压的目光,一把搂住他的腰,哭哭啼啼道:“三郎,我好难受。”
“我是不是生病了……”
她泪水如同开了闸,悲伤抽泣的同时,全心全意地依赖他,紧紧抓住他的劲腰,呜呜地哭着道:“我觉得我生病了,”
“我好难受,”
“医师能不能给我看好?”
“叫医师来帮我好不好?叫医师来帮我……”
李泽抚摸着她单薄的脊梁,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十分不近人情的笑。
徐直还在说:“医师能不能帮我看好?”
陛下温柔地哄她:“当然能看好,回去就让医师来给三娘看病好不好?”
“三娘生病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朕什么都会帮你。”
徐娘娘的热泪全部流在陛下的衣襟上,陛下虚拢着她,晦暗的眼底流露出痴迷专注的目光。
第46章 藩镇(四)
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对她病情的绝对重视, 晚上,太医署的两个署令,四个医监, 八个医正, 五个医博士全部被叫到两仪殿给她诊治。
为了不扰陛下和娘娘的清净,他们都站在寝殿的殿门外边, 分列站立,等候陛下一个一个召见。
娘娘穿着明黄色的寝衣, 与同样穿着明黄色常服的陛下一起坐在罗汉榻上,陛下倚着窗下的案几,娘娘长发逶迤,蔫蔫地倚在陛下一侧蜷起的膝上,面朝床边, 漂亮的眼睛里面透露着微微的惊恐,灯光下近乎透明的五指攥着陛下的裤角,另一只手乖乖搭出塌外,露出秀致的手腕,太医署的人陆陆续续一个挨一个进来,隔着丝帕给她看诊。
当然了, 署令早就交代过他们, 要闭紧自己的双嘴。
陛下支颐,另一只手揽着娘娘瘦削的肩膀, 低垂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温柔又绮靡,只是看着她,唇角就会勾起,娘娘有时会调整动作,陛下眼睛里的艳丽会随着她的动作变为高洁, 她再次躺好,他的眼波随之流转,复为缱绻,如此紧紧相依。
徐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医师们的结论,她真害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但是他们三三两两说的都是:“娘娘无大碍,是今年天气过热的缘故,只需服用五六贴药剂。”
“换季容易感怀,娘娘宽心。”
“最近是否用药?”
终于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徐直警惕地抬起身体,支着身子点头,“是不是我喝的药有问题?”
陛下倾身把她搂回寸许,她不得已又跌回陛下的怀里,徐直看到他的眼睛余光瞥了一下床边的医博士,这位医博士虽然朴实正直,整日里埋头苦研医书典籍,临床医学,中药制剂,对患者保持着十足的仁心,不过他毕竟是经历过全国层层选拔,才混到这个位置的,一见陛下锋利如刀割的眼风,立马想起署令的忠告,什么话都默默吞进肚子里。
陛下淡淡道:“你说的话倒是很新奇,对她的病情有什么见解吗?”
医博士弓腰俯地,板滞迟钝道:“臣以为娘娘近来饮的药,药性过热,与她的体质相冲,要去掉枸杞、党参、黄芪,加入桑叶、贝母、梨皮,中和药剂,就能把补气固元的药剂的副作用降到最低……”
他埋首苦思,不去看陛下的脸色,兀自说道:“这样做,娘娘的不适感应该也会减少。”
“臣以为,娘娘的不适概因于此。”
“嗯。”
陛下漫不经心道:“你说得很好,赏绸缎一百匹。”
“下去吧。”
医博士抬起头,他五官端正,脸型饱满,虽则唯唯诺诺,整体的气质却很沉稳,他毫不犹豫地说:“还有……”
李泽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他出自大名鼎鼎的河东裴氏,裴博士接着说:“依臣之见,最好是能停几天男女之事,让娘娘恢复血气,不能只靠药补。”
说到忘我之处,他言语中难免带了一些医师对不知道节制,随意损耗身体元气的病患的斥责之意,尽管他面前的人是皇帝,他还是说:“陛下床上要节制,娘娘需要休息。”
李泽的眼底一闪而过蓬勃的怒意,徐直敏锐地看到,她面带恐惧之色后缩,眼巴巴地看着他。李泽几番忍耐,才忍下立马下手杀了他的冲动,克制地笑了一笑,抬手摸上她的脸颊,暧昧道:“听到医师的话了吗?以后床上不准勾我。”
从两仪殿一出来,署令、医监、医正和其他医博士就对他展开了全面批斗,署令觉得他的没眼色严重阻碍了大家的仕途,气得拂袖而去。医监平时负责监督教学,医正负责临床诊疗和学生考核,他们算是他的老师和下级同事,一起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一番,毕竟他也算太医署的得意弟子,其他的博士各怀心思,有的回到太医署值夜,有的急着出宫离去。
裴博士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家在河东道有很丰厚的家底,他的祖父是唐高宗、武则天时期赫赫有名,彪炳史册的宰相裴炎,光靠祖父的名声,就够他在唐朝有尊严地活一辈子,而且陛下总不至于为了他说了几句真话,就随意把他斩杀吧,那他可真是高宗的不肖子孙,他心平气和地独自回到药园,继续他的药草种植,丝毫不以为意。
——
署令回到长安安仁坊的家中,意外发现神策军军使杨玄礼在他家里,家中一片寂静,家仆们个个噤若寒蝉,他的家人全部不见了踪影。
杨玄礼就坐在他家正堂中间的高脚椅上面,慢条斯理地喝茶,见到他进来,也依旧面不改色,神色自若。
长安的官场里面,谁人不知,这位军使是代替陛下索命的鬼,凡是他出现的地方,皆代表着陛下的旨意,倘若他晚上没有提前告知就无知无觉地出现在大臣家里,那么就得好好反思一下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陛下的错事。
署令马上跪下叩头,求饶反思,“臣真的无辜,臣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绝不要说漏了嘴,但是那个裴令仪,他素来目中无人,胆大妄为,我行我素,臣怎么教诲他都不听,”
署令叹气,“即便如此,臣也尽心尽力,刚才又教育了他一番,臣保证永不再犯,也保证让他永不再犯,求军使大人在陛下面前为臣美言,饶了臣一家老小吧。”
杨玄礼慢慢悠悠道:“不是陛下要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想来张大人家里做客,张大人不会不欢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