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徐回又愁道:“我不得已想到一个下策,只好先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面拿去,我再把你娶进来,这样我仍旧是徐挺的儿子,你在徐家族谱上的身份,也会从徐挺的女儿变成我的妻子。”
徐直超开心,她开朗地对着徐挺的牌位做了一个俏皮的手势,有点肆意地说:“这真是个好主意,这样我就变成徐挺的儿媳啦,以后死掉在阴间遇到阿爺,一定会让他大吃一惊。”
徐回轻敲她的额头,笑道:“阿爺会想,真是把你宠坏了。”
他又说:“其实我还存在另外一个心思。”
徐直抬头疑惑地问:“什么?”
徐回道:“我喜欢阿爺,我想永远做他的儿子,光明正大做他的儿子,最重要的是,我想好好做官,光耀门楣,以徐挺儿子的名义。”
我想冠他的姓,名留史籍,让大家记住我的同时,也记住他是我唯一的父亲。
“你想有很多人记住你,也想有很多人记住徐挺,对吗阿兄?”
徐回宠溺一笑,徐直狡狯地眨眼睛,“你看我多懂你。”
徐回抱住她,责备地说:“整天徐挺徐挺地叫,多不礼貌呀。”
徐直在他怀里抬起脑袋,往排位那里瞥了一眼,没大没小道:“就是叫徐挺。”
“徐挺。”
“你有了妻子,会不会不要我了?我听说后妈都会把继女卖掉。”
当徐挺第一次把他们带进徐家的时候,徐直就是这样站在徐挺的面前,柔声柔气地哭着质问他。
她好小,跟他一般高,徐挺正单膝蹲跪在地上,怜爱地给她擦眼泪,那可是洛阳滴水成冰的冬天哎,她哭出来的泪水马上就能化作眼睫上的冰花,像个小雪人一样。
徐回的母亲叫做高花月,她的父亲是高句丽的莫离支,属扶余人。七世纪中叶,太宗、高宗相继出兵征伐高句丽,平壤周围的土地就不那么安定了,辽东一带军阀林立,人口流失严重,很多人跑到了百济、新罗,还有倭国,她的祖父趁乱自立,招兵买马,有一段时间他们家族的权力大到可以左右高句丽皇位的继承。
后来百济先亡于中原王朝的手中,再接着就是高句丽,朝鲜半岛只剩下了新罗,南方的倭国朝着先进文明的国家努力,进行了一系列改新,派遣很多遣唐使到中国进行学习。他们一家人在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的潮流之下,做了中原王朝的俘虏,被迁徙到内地,从此在这里定居。
到了她这一代,那些往事已经过去三世,遥远到成为故事。他们的家族在这里定居下来,生息繁衍,但是日子过得并不好。盛唐时期的中国人对外族既包容,又充满傲慢的偏见,依旧视他们为不可相交的异族,东夷。可是那也是一般平民的想法,他们的皇帝对待异族骁勇善战的人一样很赏识,所以这时候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汉人一边看不起高句丽人,一边为高句丽的名将立祠。
譬如——高仙芝。
高花月是家族里最边缘化的人物,她的母亲是身份微贱的歌姬,她的父亲妻妾成群,对她毫不在意,十五岁就把她扫地出门,随意嫁给一个汉人士兵为妻。
高句丽的风俗与匈奴人相同,弟弟可以继承嫂子,兄长可以霸占弟媳,这本来跟她的汉人丈夫没什么相干,但是他在外吃喝嫖赌,把她当做赌注输给了自己的军官弟弟。
徐回躲在灶台后面,亲眼看到母亲往热米汤碗里洒砒霜,母亲的手很抖,他主动站出来帮她把药碗端进去,那个一喝酒就喜欢折磨妻子,殴打儿子的男人在睡梦中断了气。
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了在河北道飘若蓬絮的生活,那时候不是乱世,河北道没有兵戈,但是一样有吃不上饭的穷人,路上一样有冻死骨。穷人的苦是不分治乱的,他们卑贱如鼠蛇虫蚁。
盛世给他们的唯一一点好处,是能够让他们从一个国家或者民族辉煌华丽的外表,看到一丝缥缈的希望。达官贵人的夜夜笙歌尽管跟他们没有关系,可是一旦看到了,就会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似乎自己也变成了那笙歌中的一员,从而由心向外生出一种对于所处时代的自豪感。
这种自豪感指引着他们活下去。
他和母亲都坚信这盛世里一定还是好人多,他们爱大唐,爱这里的民族,对于自己经历的苦难,只是觉得那是一时遇人不淑。
他们跟徐挺的相遇很简单,就是在洛阳南市上徐挺看他们母子可怜,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他身材瘦而高,讲话好儒雅,精通各国方言,能用一口纯正的高句丽语言跟他们交流,对于各民族的历史了如指掌,跟他聊天如沐春风。
高花月很喜欢他,跟着他良久,但她踌躇不敢前,那时候他还不叫徐回,过去的名字不必再提,他大胆追上徐挺,代替母亲向他询问:“大人一表人才,有没有妻室?”
徐挺很惊讶地笑了,蹲下来把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的手握到自己宽厚粗糙的大手里面暖,和蔼地跟他说:“没有,小友,你问我这个问题做什么?”
徐回道:“我想把阿娘嫁给你。”
徐挺看了看五步之外的女人,故意提高声音,“大人的事情一个小孩怎么能做得了主,你这样向我提亲,你阿娘知道吗?”
高花月局促地上前,悲戚道:“小孩子胡言,大人不要当真。”
“妾身世坎坷,”她如泣血一般,诉说着自己的不堪,纠结很久往自己身上加了两个字:“微贱。”
“不敢高攀。”
但是她又说,“大人不要我没关系,我跟上来想问一问大人,大人故意放慢的脚步,是不是为了叫我追上来。”
“大人刻意的温柔,是否是为我而来?”
“如果能得到一点认可的回答,我想我这辈子都死而无憾了。”
徐挺站起来,两个人把徐回围在中间,高花月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像废弃的佛寺里的石像,为春来的飞燕流下的心碎的泪水。
徐挺掏出一方手帕,如同擦拭珍宝一样去揩拭她的眼,叹道:“我家里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很会哭。”
“我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果然是很会哭,她哭起来多么惹人怜爱。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接受他们,徐回为了母亲的幸福,走上前跟她说:“你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抢你家饭碗的。”
“如果你肯接受我的阿娘,我永远都不会踏进你家半步。”
他才五岁,但是他果敢地跟徐挺说:“我已经到了能够自立门户的年纪,绝不会纠缠阿娘,更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高花月的心一颤一颤的,她不可能放弃儿子,她跟徐挺说:“大人请我到家里来,已经是无上恩赐了。”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去牺牲令爱的童心。”
“倘若大人有过娶我的心思,以后就请把这一点好心全部给予令爱,加倍地爱护她,这也是我的心愿。”
高花月跟他们说完“谢谢”,就抱起徐回,坚定不移地打算离开。
无论徐挺如何挽留,都不能让她止步。
徐直拽住徐回的手,拖着不让他们走,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边给自己止泪一边呆头呆脑地说:“别走,好看的嬢嬢,请把他留下来陪我玩。”
“我的眼泪,噢,它怎么停不下来。”
三个人全部被她的可爱逗笑了。
这些事情都是徐回跟她讲的,他每次讲起来都如数家珍。徐回给她讲故事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徐回抱着她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如今她却躺在这么一个陌生可怕的宫殿。
更可怕的是,门半夜被推开,回还的威压感迎面扑来。
第32章 大历(三)
这是他独自一人生活了很久的房间, 是他在大明宫内休憩、处理政务,偶尔也会在这里接见高级官员,密谋天下要事的集内、外为一体的居所。
推开门, 左边是书房, 右边是寝殿,中间是正堂, 寝殿后面雕凿着一池温泉。他不喜欢去骊山泡温泉,也不喜欢随意出行, 赛马射箭,斗鸡走狗,歌舞百戏,他通通不喜欢。搞得那些大臣即便想讽谏,都找不到他的任何污点。如此冷淡傲慢, 行事雷厉风行的君王,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史书上的昙花一现,他的心永远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物有所触动。
但是现在好像有什么变了,众臣察觉到他们的陛下好像也跟他们一样对回家抱有期待。这倒不是因为宴会一散,他的脚步居然一反常态走得比他们还快, 而是他居然用像问候天气那样闲适友好的语气, 跟他的臣子们说“再见”。
尤其是袁泰,李泽特意嘱咐他:“祝袁大人回家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