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鄠县县令都要吓死了,鞠躬屏气,点头哈腰地要听他诉苦,为他服务,求着他走,但是他就是不说话,只会在那里“呜呜”、“呜呜”,两个音节两个音节地哭。
他还不是个哑巴,因为他还能说:“我……我……”
他也听懂了鄠县县令要为他做主的话,他好像也极力想说点啥,就是干着急说不出来,他平时一定是个极为沉默寡言的人,几乎断绝了跟人的交流,他看起来木讷老实。
李泽还是发现了此人,在禁卫军簇拥下,他来到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尊老爱幼,他命人取笔,既礼貌,又不失天子尊严地命人放到他的面前,让他写诉状。
但凡通晓《大唐律法》的人,都知道这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了,偏偏他一窍不通,一字不明,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写不出来。
鄠县县令满头汗水,只好跪下来跟李泽承诺,此事他会紧急跟进处理,一定公允公正,把调查结果和处理策案呈递给刑部。
“届时,陛下只需要从刑部调案,就可以看到此民的诉讼。”
李泽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他转身离开。
徐直一直都呆在禁卫军重重的包围圈里面,在巴陵郡的夜晚,她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她梦到她跟徐回在茶陵,她在外间洗澡,徐回在里间休息,她洗完澡推开套间的门,床上的帷幔已经垂下来了。
她就以为徐回睡着了,抬手撩开帷幔,里面没有徐回,睡着一个看不清楚脸,高大而威严的男人,他见了她就把推倒在床上,掐着她的脖子问她索要自己的孩子。
当时她从梦中惊醒,黑洞洞的夜里摸到枕边冰凉一片,已经不见了徐回,她惊恐万分,下床找他,摸索着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是人手,是徐回的手。
徐回不知为何滚落在地,被她踩醒,听到她的哭声,就去点灯。
后来日夜赶时间,一路上马车不停,她都被迫一个人待着,在一个人的寂静中,良心反复被煎熬,被说不清道不明的罪恶审判,让她不得安宁。
现在不停地哭,又变成了她的习惯。
徐回好不容易得了一点时间,就过来马车边哄她,但是他穿着官服,肯定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明目张胆钻进她的马车,即便是这样,已经有随行的官员开始议论纷纷了。
幸好徐回做事情很勤奋,条理性很强,经过他整理修饰的文书,绝对没有任何让人不满意的地方,给众人省却许多麻烦,所以他们的议论也不算苛责,算是好奇和关心。
诸如:“徐学士,你家是哪里的?里面是你的妻室吗?她是不是有病?”
徐回保持微笑,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这会儿没人看着他们,徐直就从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并肩倚在偏僻一侧的车厢边缘,她简直跟外面那个老翁同时在哭,她说她现在不想去长安了,她还说一定有人要向她索命。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眼睫上挂着几颗雾蒙蒙的泪珠,说话的语调也不凄楚,更不是在顾影自怜,好似她的悲伤情绪里面并不掺杂任何感情,内心的弦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弦暂时断了,她暂时丧失了快乐的能力,她就觉得应该哭一哭,再把弦是如何断的平铺直叙地展示给别人看一看,希望能找到一个支点,证明自己还活着。
总之,那并不令人讨厌,还很透明。
可是长安已经到了。
“等去了长安,一定有人像这个老翁一样,向我索他孩子的命。”
徐回惊奇道:“怎么会?你怎么知道这个老翁是在替他的儿子索命?”
徐直见怪不怪地说:“我就是知道,他一定是儿子被人害死了,没有人帮他,他也不会跟当官的说话,大家都认为他脑子有病。”
“学会说话很重要,他不会说话。”
“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不会说话,就能给聪明的人省去很多麻烦,因为聪明的人可以视而不见,装作听不懂。”
李泽已经回来,他很自然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鄠县县令刚刚去搜查了这个老翁的生平,果然如她所言。
他冰冷骇人地注视着马车后面,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这时候西都留守亲自把所有的奏状呈上来,李泽吩咐他:“找到徐学士,让他摘录里面的内容写成策论,呈给朕看。”
徐回和徐直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还离他们这么近,赶紧出来拜见他,徐回一再给他叩首,言说失礼。
李泽受了他几拜,才轻描淡写地说:“无妨。”
然后他也问了一个今天一个官员问过徐回的话:“徐学士,你的妹妹是不是脑子有病?”
徐直很怕他,听他这样问自己,更是吓得一动不动。
徐回从容回答:“谢陛下关心,舍妹胆小,但是并无大碍。”
“是吗?”
李泽阴恻恻道:“朕怎么觉得,她似乎生活不能自理呢?”
“朕从来没有见过哪位官员的亲属,如她这般痴缠,耽误了公务怎么办?”
他嘴里淬炼出两个恶意昭彰又满含亲切的字眼:“爱卿。”
徐回一下就领悟到他话里的杀机,马上给他跪下了,徐直一直给他跪着根本就没起来。
李泽不为所动,睥睨着匍匐在地的两个人,笑道:“李先生说你是天下不可多得的英才,朕深重爱卿,爱卿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
“朕甚是惜才,不想看到明珠蒙尘,倘若爱卿不忍割爱,无法做到不遗余力,朕只好替爱卿动手了。”
徐回道:“臣愿为国家尽心尽力,为陛下肝脑涂地。”
徐直还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呢,现在为了徐回的前程,她急于想向他展现自己并不是有病,她声音弱弱地说:“千错万错,错在民女一人,阿兄绝不是那种人。”
“请陛下宽宥。”
他好像一直在等待她说话,但是她真说了,他又不愿意接她的话,似乎真的很厌恶她。
李泽对她视而不见,转而道:“朕有一事不明,百思不得其解。”
“朕阅览徐挺的族谱,你所谓的舍妹齿序明明在你之前,你们为何以兄妹相称?”
“这其中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吗?”
李泽不带一丝责难地问他,仿佛是纯好奇,还安慰他:“爱卿千万别害怕,朕只是好奇想听一听。”
徐回的脸色已然是很难看了,他也有很多问题想回敬他,但是碍于君臣之分,身份悬殊有别,他不能。
徐直代替他回答:“民女和阿兄只相差两个月,这样称呼可以增进感情,以为这样并无不妥。况且……”
李泽冷道:“你闭嘴。”
徐直被吓得一抖,徐回水波不惊地说:“如果陛下不喜欢,臣把称谓换过来就是。”
李泽的眼睛不偏不倚地看着她跪着的腰背,头颅,满含阴暗的眼神几乎将她洞穿,徐直敏锐地感觉到那是怎样一种恐怖的神情,让她想到了黑夜中向她索命的男人,不由得一阵浑身发冷,在午时的太阳下面打了个哆嗦。
头顶传来的却是他的笑音:“朕喜不喜欢不要紧,关键是徐挺喜不喜欢。”
他好心地提醒:“朕命人在长安仿照洛阳建筑给爱卿新修了住宅,家庙都帮你建好了。”
“到了长安记得好好拜一拜,千万别辜负了徐挺的养育之恩,”
“父子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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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长安(五)
深冬的冷月挂在天上,零散的星星破败地垂于长安的危楼。
可是还是能从城市的疮痍之下,看到人们认真活着的证明。长安街上充斥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默不作声地欣赏着寂寥的花灯,贩卖糖果、玩具的小商人,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佯装欢笑的百姓,像一群在鬼城里来回游荡的幽灵。突然加入他们的人,会感到一丝阴森的鬼气,一旦适应,就会像得到了永生那样兴奋,是贪生怕死的兵荒马乱,是跪着向死而生。
“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山的里边和外边,城与城之间的环境,人与人之间,是如此不同,蕴含着巨大的裂缝。这里排山倒海,那里沧海桑田,山收起了棱角,地敞开裂缝,高山变为深谷,海里长出山峰,有人为民请命,有人死里逃生,墙外的人在笑在闹,墙内的人压抑着血泪不愿让人知道,墙面坍塌,城垣陷落,一时山呼海啸,哭声涛涛。
眼前的一切交错变换,刺激着她的头脑,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徐直站在雪地里往后退了一步,徐回适时扶住她的腰,他一直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今天是除夕,无论如何他们都该留下美好的回忆,上天会善待他们的,对吧?
但是他的心里是如此不安,好像如今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偷来的。
徐直也有不好的预感,徐回什么也没告诉她,可她就是不安,仓惶无助。
她偷瞄他的衣襟,月白色的圆领,藕色的襕衫,腰上垂挂的银色丝绦,不顾他的劝阻执拗地蹲到地上去捡掉在雪地里的糖人,长安街灯火通明,花市如昼,车水马龙,她似乎一定要做点特别的事情把时间定格在这一刻,把徐回的一切深深印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