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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长安城酉时落锁,到寅时开城门,宵禁期间,禁止行人在坊间行走,禁止车马通行,金吾卫不停地来回巡逻,探查,她躲到偏僻的巷子里,躲到桥下,很快就有陌生男人尾随而至,她只好拼命往外奔逃,被金吾卫追上,欲执了她去监牢,却被宫里出行的禁卫军拦下,他们核对她的年龄、样貌、户籍,与金吾卫说:“这是外来逃户,依照大唐诏令,女子年满十五未嫁,需要缴纳两倍于已婚女子的捐税,只要她补齐捐税,就可以依照个人意愿在此处落户或者接受政府安排,将其遣送原籍。”
  自徐挺获罪之后,她的户籍就被打入奴籍,他们一定是将她错认成其他人,徐直将错就错,她交不起捐税,本来逃户交不起捐税一样要坐牢或者为奴为婢,但是大唐不久前刚刚颁布新的“逃人法”,鼓励交满赋税的逃人就地着籍,交不满赋税的逃人则依便宜遣送至附近地广人稀的地方开荒着籍,于是她阴差阳错被遣出了长安城。
  长安城门在她身后关上,徐直回头看了一眼长安,押送的士兵催促他们上路,一切都像回到了原点,鲜明的不一样是,曾经身上衣衫褴褛的白衣变成了如今李泽赐予她的在逃跑之路上跌地破破烂烂的锦衣华服。
  他们要被送到山南东道商州地界,一路上有官员说商州如何如何好,那里的粮仓有多少大米,那里的女人如何美丽,那里的土地有多适宜耕种,教谕他们要在那里耕织筑屋,繁衍后嗣。大部分人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钻了朝廷政策的空子,徐直也挺高兴的,她熟识大唐地理志,心里盘算的是如何从商州北过华阴向北逃跑,此时未遭叛军蹂躏的南方地区的大部分百姓都还不知道北方战况如何,他们只能从北方逃过来的流民口中听取只言片语,流民们在官员的压迫之下,也只能三缄其口,说得模棱两可,兵临城下这件事,更是没人知道,没人敢说,没人相信。
  但是很快她就高兴不起来了。首先是一路上山林密布没饭吃,官员和士兵送出一程就兀自离开不再管他们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人们吃草根、树皮,逮来的兔子、仓鼠,蛇,看见死人也过去吃两口。本来她应该见怪不怪,毕竟她又不是没吃过,现在她看到这些就是恶心地吃不下去,幸好商州不算远,她想撑过去也许到了那里就好了。
  徐直躲避人群,倚靠在树下,尽量不惹人注目。此时正好度过一处村庄,有人兴起不轨的心思,强硬绑了几个女人要卖给当地的地主。
  徐直吓得心肺俱裂,决意跟他们分开,摸进附近的山林里,初春的山林如僵死的鸟,带着令人作呕的诡谲寒意,她忽然想到也许自己根本不用非得绕到商州,她可以从蓝田,过新丰,绕到三原,这几个地方都比较富庶,住着很多富人,附近治安比较有保障,倘若运气好,也会遇到一些人施舍给她点食物。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了力气,她现在满心满眼又只有徐回了,徐回在马邑生死未卜,想起这点难免又令她忧心。
  她希望徐回能醒过来,也在找她的路上,倘若他们还能再相遇,就一起隐居山林,躲开这恶心的世道,倘若徐回死了,她一定会一死了之,她笃定天底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徐回,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她活下去。
  一旦下了必死的决心,路也走快了许多。
  她从山林里跑出来,跨过小溪,走到一条土路上,擦着灌木丛往北走,四周难得一片寂静,远处升起袅袅炊烟,山上有个小木屋,砍柴的樵夫正背着锄头往回走,一轮红日挂在树尖,天边晕染的云像碎了的蛋黄,徐直没有去看,她只注意脚下的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行至天光乍暗,云移日尽,她感到头晕眼花,发冷想吐,看见路边有一座四角亭,就走过去坐到里面稍作休息,她许久没睡觉,躺在靠椅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一觉醒来,就到了一户陌生的农家。
  身上盖着起絮的棉被,窗格昏暗,房梁低矮,椽子上挂着肉干,笤帚,竹刷,床头放着一缸腌酸菜,半包白面,一道开弧形门的砖墙将卧室与客厅隔开,门上挂着蓝底红边的布帘,光线从布帘底下透进来,一双红色绣花鞋在那道光之间来回移动,步履蹒跚,窗外传来小鸡啁啾鸣叫的声音,徐直猛然从床上惊坐起来。
  年近七旬的老妪掀开门帘走进来,不,她甚至不用掀开门帘,就能擦着门帘边走进来,因为她实在太矮了,徐直如果站起来,她应该刚好到她腰际,难得的是,她生了一张不算丑陋的笑脸。
  徐直抱紧棉被,惶惑地小声开口:“这是哪里?”
  老妪打量物件一样的眼神,眉头皱住,又舒展开,如此循环,最后终于恢复到平和的笑脸,语气里充满期待,“这是我家,你晕倒在路边,是我救了你。”
  徐直歪过头,努力回想失去意识之前的情景,奈何脑子一片空白。
  老妪上前一步,眼底闪烁着兴奋,她激动地又说一遍:“是我救了你。”
  第15章 两京(五)
  天宝十五载一月十二日,有宫人夜叩太子宫门,去请示魏王殿下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是那个边城来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监门军在万年县朱雀第三街东侧的永宁坊京兆府附近找到她,本欲执了她回去,不知缘何让那娘子跑进巷子里面,再出来就遇见了金吾卫的人,金吾卫的人若是将她带到陛下面前,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奴等不知如何是好,恰好李将军正带着禁军从那边过。”
  那宫人道:“李将军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见不得欺男霸女之事,那娘子跪于他的马前陈冤,李将军心软,当是随意编了一个名头,将她遣送出长安了。”
  李恪描画山水的手臂微微停顿,诧异地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出身太原郭氏,肌丰神韵,五官秀丽,善解人意,此刻正翻卷了衣袖,低着眉专心致志为他磨墨,听了这一句,眼神也略带惊讶,两个人对视,郭氏掩口玩笑道:“莫不是那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才能令一个两个的都为之倾倒?”
  李恪也笑,“三郎是我养大的,我最知他脾性,断不是好色之辈。”
  很快他又摇头否认,“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我从来都未真正了解三郎。”
  郭氏执他的手,放于胸口,狡黠地问:“太子殿下可否了解小女子的一片痴心?”
  李恪无奈笑道:“殷殷之情,无以为报。”
  他生着一张跟李泽有五分相似的脸,只是眉眼间却更为温文和雅,一如他谦恭宽简的为人,多年谨小慎微的处境,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疲惫,整个人形销骨立,全身的风度都靠着那一身太子华服撑起来。
  郭氏扶着他坐下来,问宫人:“李正己回来了吗?”
  宫人道:“还没有回来。”
  郭氏挥退了他,悄悄俯到太子耳边:“魏王严厉,又年轻气盛,若知此女抚了他的面子,指定要磋磨她,事情倘若闹得满城风雨,父皇不发现也难。”
  “依我看,不若等杨玄礼找回那娘子之后,先将她带来太子宫照看,等魏王回到长安再做定夺。”
  李恪皱眉,犹疑不定,“太子宫遍布着父皇的眼线,带她来这里,岂不是更容易被发现。”
  郭氏笑道:“被发现了也无妨,就说她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殿下行事过于坦荡,不妨为自己制造点瑕疵出来,反而能减少许多麻烦。”
  “而且,臣妾觉得父皇不会多想,既然那女子有孕,他老人家慈悲为怀,一定满眼都是皇孙,哪里还能想到别的?”
  李恪还是觉得不妥,他握住郭氏的手,哂道:“你倒是大方?”
  郭氏心中柔情无限,满眼怜爱,“臣妾是心疼殿下,每每看到殿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妾都痛不欲生,殿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事事周全恭顺,却落得百般猜忌,谣言谮语铺天盖地,臣妾每思及此,都痛不欲生。”
  何况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李恪忍不住抱了她到怀里,捧住她的脸悉心抚慰:“你是担心我大限将至吗?”
  “不会的,我会一直都在。”
  郭氏坚定道:“不是,我从不担心殿下的大限,因为殿下的大限也是我的大限,我会一辈子追随殿下,生死无悔。”
  李恪吻着她的发顶,喃喃叹息:“我如何能不知你的心意。”
  “只是扮好人扮久了,总也无法轻易回头,我甚至羡慕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敢争权,敢正视自己的欲望,哪怕死也死得轰轰烈烈,而我太过怯懦,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日日苟且偷生。”
  郭氏柔声说:“不,不,殿下,你并非如你所言的那样糟糕,在臣妾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一位君王了,因为你有这天底下最悲悯的胸怀,最宽容的胸襟,最能共情他人的能力,倘若你坐上君王宝座,会是天下人之福。”
  李恪疲累的眉眼为此话漾起些微的光亮,他抚了抚她的脊背,难得纵容一次,“罢了,叛军都打到城门外了,我放纵一次也无妨,就听你的,把那女子带到太子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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