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徐直毫不犹豫地说:“他若是死了,我活着无意义,我绝不独活。”
杨玄礼听罢不语,李正己道:“这些话,我会记下来告诉魏王殿下。”
徐直的心情很糟糕,她真想发疯,真想大喊大叫,为什么这些人没有一点同理心,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真诚在他们这里都轻飘飘,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个魏王。
他若是逼死了她的阿回,她一定会跟他拼命,徐直愤愤地想。
车窗被阖上,徐直颓然地瘫坐在地。
到了驿站,他们请她她也不下来,李正己谆谆教诲她:“魏王殿下正在前线打仗,何尝不是生死一线之间,你怎么就只惦记你的兄长,对魏王殿下的好意却视而不见?”
徐直气愤道:“他打仗是因为李家治理天下不利,愧对百姓,是我害得他去打仗吗?他的好意也是强加在我头上的,我并不想受,我眼里就是只有我的阿兄。”
李正己又拿出纸笔勾勾画画,他一边写一边面不改色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战争不止,是因为上天的罪过,并非人祸。”
杨玄礼给她出主意:“倘若徐娘子听从安排,不出三日我们也就到长安了,等你见了魏王殿下亲自跟他说明,想必他一定会遵从你的本心,发文书,驿站交递,远程调拨几个人去照顾你的阿兄并非难事,期间所费时间加起来不过三五天。”
“如果你阿兄连这三五天都撑不过,我们带他从马邑到长安的路程,他也一定撑不过,生死有命,徐娘子不妨看开一点。”
徐直本来还惊喜了一下,但是她转念一想,只要他们不强迫她来长安,徐回根本不用遭受这种无妄之灾,她不禁愤然地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死我阿兄?”
大抵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凉薄之人。
三天,他们离开太原,过霍县,到达晋州和绛州交界线,绛州正在打仗,趁夜西行至鄜州,再过了坊州、华原、三原,就能看到长安了。
三天的时间,徐直亲眼目睹南方战争的残酷,一路上尸横遍野,白骨皑皑,她在伤兵营里见到,听到的那一幕,竟然丝毫不遮掩不避讳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看到茅草屋前站立的拄着拐杖皮肤枯萎成椿树皮一样的垂暮之年的老人,看到坐在翻倒的羊车下面哭泣的小孩,看到不着一缕走在街上的披头散发的男人、妇人,他们的神情麻木而凄然,眼神空洞没有光彩,许多人衣不蔽体,许多人食不果腹,许多人沦为乞丐,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流氓无赖,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贱的,全部都痛失所爱。
她渐渐感到人命真的微贱,生出厌世之感,消极自私的想法油然而生,她想置身事外,想把别人的痛苦看做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甘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长安就在眼前,见她不再吵闹,他们也愿意放她出来看看,如今三个人正站在高原上,极目远眺这烟波浩渺,无限妖娆的江山,西京的风扬起他们的衣摆。
李正己道:“前面就是长安了。”
杨玄礼微微一笑,风轻云淡。
天上高高飞过几只大雁,哀戚凄迷的声音久久在徐直的心上回旋,她忍不住问:“魏王……他在哪里参战?”
李正己道:“东方。”
杨玄礼道:“也许在西方。”
“反正在最重要的关隘。”
徐直对他有点怨恨不起来了,她内心翻涌的是一股对这世道深深的无力感,也许他坏,也许他自私,但是他是真的想让徐直活下来的,所以要大费周章地带她来长安。
她低眸不语,心中百转千回,思绪一片混乱。
李正己又道:“长安比起马邑要安全,回纥大军已经列阵边疆,那里的战争一旦起来,徐娘子和你的阿兄皆难逃一死,即便不死,你会被抢劫,被掠买,蛮夷无德无爱,即便娘子再清高自爱,都难逃厄运。”
“既然来了长安,娘子就好好活吧。”
天宝十五载,一月三日,他们抵达长安,马车行过春明门,阍吏见到杨玄礼和李正己居然率先给他们行礼,杨玄礼出示令牌,阍吏即刻放行,他们带她来到安兴坊的一座三进式,主楼为单檐庑殿顶的寺庙之前,庄严肃穆,典雅端方的古朴大气之感迎面扑来。
周围还有很多丝毫不逊色于它的寺庙、道馆、名宅、乐馆,目之所及,宅馆敞丽,雕梁粉壁,草木扶疏掩映,藂竹布护阶庭,松柏椿楸,杂然相陈。
高风送声,宝铎和鸣。
照壁上花影摇曳,一行人站在树下等候,有僧人行过仪门,出来迎接。
他面阔鼻高,天庭饱满,耳珠圆润,唇红齿白,仪态万方,笑意盈盈,声音浑厚有力,做了请的手势。
“贫僧等待娘子已经很久了。”
徐直还他一揖。
李正己道:“娘子进去吧,里面已经打点完备,稍后魏王殿下会来接你,你且等等,臣等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两个宦者一起拜谢法师,言说:“有劳。”
徐直就站在这碧瓦飞檐,朱门黄阁之处,迷惘地目送着他们远去了。
第12章 两京(二)
僧人导引她进入寺庙深处,正殿后面有一方禅意清幽的院落,朝南开着两间房屋,东西亦各有两间,正堂的楹柱下面站着两个身着杂彩齐胸襦裙,挽双螺髻的圆脸婢女,她们一见了徐直,就迎上来喊她“徐夫人”。
徐直听在耳中,感到很别扭,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点头回应了她们的问候,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她们分别回复,一个叫“莺娘”,一个叫“花颜”,徐直记在心里。
僧人合掌曰:“贫僧法号慧施,是这间寺庙的主持,日常在前院打坐冥思,习经讲经,娘子倘若有事,都可去前院寻我。”
“除此之外,娘子每天也要做好自己的功课,近日需要温习《心经》、《楞伽经》、《金刚经》,贫僧会择日讲解与娘子听。”
他年纪约莫四十,看起来慈悲温和,语气却不容置喙,有着不容许人亵渎冒犯的威严,尽管徐直为徐回的事情心急如焚,尽管她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让她学习佛教典籍,这又是谁安排的,她有太多疑问,一时竟不好开口,只好一口应承下来。
慧施法师撩袍即走,来去无声。
房间里已经为她备好沐浴的水,长安时兴的瓜果,点心,栀子茶,簪钗罗裙,胭脂花钿等,她驱散她们,脱了衣服置于楎椸,迈入浴桶。
房间里的香似乎有安神作用,徐直洗完澡不多时,就倚在窗户下的软榻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花颜正在给她打理头发,她的头发很漂亮,乌黑的底色表层泛着淡淡的棕,就连边塞的苦寒气候也不曾让它们枯萎半分,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垂长柔顺,花颜正把她的头发铺陈在铜鎏金莲花纹镂空香炉上面烘干,帮她把头发搽上散发着清冽梅花香的发油,她静静睁着的深邃眼眸,不解朦胧睡意,宛若一池春水,流溢出美丽的哀愁,半遮半掩的雪肤在灯下流转着格外细腻婉约的光泽,像栖息于日暖风和的沙滩上的折翼的白鸟,令人心生怜爱。
花颜忍不住道:“夫人,你的眼睛真漂亮,看起来不像汉人的眼睛,倒是有几分胡人的血统呢。”
唐人轻贱胡人,长安除外,这里聚集着天下最聪明狡黠,最忠诚英武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胡人朋友,如果汉人身上具备了一些胡人好看的特征,可以视为一种夸赞。
徐直软糯回应:“是阿娘给的。”
她看起来是一位很好脾气的娘子,跟她是一样的年龄,如何与魏王殿下扯上关系,如何来到这寺庙里,她的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对她来说都是有趣的未解之谜。
花颜不禁问道:“夫人是长安人吗?”
徐直说:“不是。”
“我是洛阳人,在朔州长大。”
花颜感慨:“朔州是很遥远的地方,夫人来到这里,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徐直突然转身抓住她的手,目光殷切地问她:“你知道怎么回朔州吗?我不想呆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被拐卖来的。”
花颜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眼神中流露出慈爱和淡淡的责备,“奴没有去过朔州,只知道那是大唐的边疆,是阻隔北方胡虏南下的重要防线,如果凭夫人一个人想回去,恐怕是很艰难的事情,户籍核对,过所文书,光是这些申报下来就需要很长的时间了,且不说北边还在打仗,一座城行着两种制度也是有的,这些事情对于女人来说太危险了。”
徐直的手慢慢松开她,花颜接着道:“夫人刚来这里,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但是怎么能说自己是被拐卖的呢?这种话说出来是对魏王殿下的大不敬,倘若皇家的人听到了,是要受惩罚的。”
徐直执拗地说:“我的确是被拐卖的,我阿兄还在朔州等我。”
花颜怕惹祸上身,遂换了一个话题,“这里是皇家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