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虽然单膝下跪,俯首称臣,但是眼神犀利,表情坚定,跪在他后面的人更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了兵刃,似乎打算一旦天有不测风云,就鱼死网破,与他们拼命。
这些人早已不是府兵制之下接受过严格训练,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府兵,而且由边将各自在当地自行招募的所谓“地方骁勇”,游手好闲,专行流氓无赖之事,有些甚至是被贬逐到边地的罪犯,不讲文明,唯利是图,对主帅有很强的依赖性。
李泽身后跟的几乎都是魏王府和太子府的亲兵和卫兵,他们见状,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上前一步,警惕地握住兵器的把柄。
李泽挥退了他们,开门见山道:“本王体恤人情,不打算追究你们的罪过。”
“但国法在上,为军者必须为民担责,尔等需降级一等,罚俸三年,去战场上奋勇杀敌,将功赎过。”
长史喜出望外,将兵器掷于地,率领众人道:“谢魏王殿下开恩。”
军营内一时庄严肃穆,呼声不绝。
李泽正要离开,却有一人爬过来,扯住了李泽的脚踝。
亲兵们见她一个女子,本就对她不设防备,加上她的这一举动实在出乎众人意料,居然就这样得逞了。
众人都惊呆了,李泽倒还是很淡定,他低头看了一眼抓住他的那双手,修长细白,骨节分明,看起来挺没威慑力的。
徐直在刚刚的挣扎中,头发已经散乱,一张面无血色的小脸埋在满头青丝里面,五官叫人看不清,只能从外观上判断出,此人细腰软骨,单薄羸弱,抖如筛糠的模样,显见有些受惊。
薛稷道:“贱婢作何?还不放开魏王殿下?”
徐直放开了,她本来都想就此作罢了,她太害怕他们手里的刀剑,也害怕他们的呵斥声,更害怕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
但是她不能再回到营妓们住的地方,她要照顾徐回,她要让徐回活着,而且一旦离开这个地方,下一刻又有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她呢?徐回受了重伤,没有人再保护她了,也没有人再给她钱,她会无可避免地被很多士兵凌辱,徐回会因为没有人照顾死在伤兵的营房,他们最后都会变成马邑城里面腥臭腐烂的枯骨,化作一抷无人问津的尘土。
死的毫无价值,毫无尊严,没有人记住。
就是出于这种对冤死的不甘,对求生的渴望,出于一种想活下去的本能,徐直收回手之后再次出手攥住了李泽的脚踝,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李泽也算看清了她,五官如他预料中一般玲珑精致,皮肤很白,冷汗洇湿的头发乖巧地贴着两鬓,脖颈下的青色筋络隐约可见,深邃的眼睛轻眨,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啊颤,脆弱破碎的神情好像别人都欠她钱。
薛稷怒道:“这是谁?还不快点来人将她拖下去。”
马上就有两个士兵过来要拽她离开,徐直慌不择路,当机立断地脱口而出:“我喜欢魏王殿下,请给我一个机会。”
此话一出,河东兵团里面的那些市井宵小之徒全笑了,刚才的杀机留下的紧张余韵顷刻间一扫而光,代之以生机勃勃的热闹。
就连薛稷也不再催促人赶她走了,魏王府和太子宫跟来的这些亲随都是门第高贵的世家子弟,他们此刻也有点没大没小地想看李泽的笑话。
一个营妓当众说喜欢他,本该视为一种耻辱和玷污,但是李泽一点也没生气,反而饶有兴味地问:“你喜欢本王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徐直觉得难堪极了,但是前端已启,她不得不说,遂一字一句道:“奴仰慕魏王殿下,一见倾心。”
众人哄笑成一团,李泽也忍不住笑了。
冬日艳阳天,天空瓦蓝瓦蓝的,只有几朵纯洁的白云飘荡在山的高处,让此时此刻的风都沾上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如此拙劣的戏码,如此生涩的表白。
他蹲下来,故意威胁她:“敢对本王撒谎是要死人的。”
脚踝一紧,骨头有些酥麻,是她的手指在抓他,她在害怕,强撑着胆子轻轻摇头,“奴不敢骗你。”
众人一起围上来看着他俩,笑声中夹杂着窃窃私语,李泽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雍容大度,平易近人,缓缓站起来,吩咐薛稷:“赐她衣服和食物,给她一个机会。”
众人勾肩搭背笑声散乱,徐直简直无地自容。
但好歹,她看到了徐回活下去的希望。
第7章 河朔(一)
薛稷把她安置到距离李泽不太远的一顶帐篷里面,徐直大喜过望,对他千恩万谢。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给她送来衣服食物和水,她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又偷偷跑到徐回之前住的那个帐篷里面,把徐回存放的药、钱和衣物通通搬了过来。
傍晚时分,两千靖边军随后来到,徐直本来以为魏王统领的军队跟河东兵团那些兵不一样,肯定不会如他们那般在军营里面吃喝嫖赌,事实证明她狭隘了,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不过好一点的是,他们整体上还算比较有纪律,所做的事情都在军法规定的范围内,没有像河东兵团那样出去扫荡民居,偷窃抢劫,胡作非为。
马邑的天气变化无常,白天还艳阳高照,晚上就从黑洞洞的天幕飘下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下厚厚一层。熊熊燃烧的篝火照映着帐篷,外面传来军靴踩碎冰雪的坚实有力的声音,掺杂着各地的乡音和时不时的喧哗声。
徐直在帐篷里面来回踱步,心急如焚,几多忧愁。
徐回还躺在安置伤兵的帐篷里,诚如医师所言:“躺在这里的人,上面的人都是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的。”在马邑风雪交加的寒夜里因为无人管待死去,只能算是天灾。
徐回能直觉到吗?他躺在那里冷不冷?她要怎么才能把他带回来呢?
夤夜,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风声呼呼过耳,雪籽交杂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有些冷也有些疼,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徐直依然不太能适应这里的冬天,透入骨髓的干冷,北风如刀割,裹身的棉衣又厚又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些尚且还能承受,心理上的压力更是要把她摧垮,帐内漆黑一片,气温比室外还要低,伤员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已经冻死一半,只剩下一半还在苟延残喘,有的缺少胳膊,有的没有眼睛,有的胫骨下面是空的,徐直撩开帐门进来的时候,根本不敢乱看,一方面是这里太黑了她要专心走路,一方面是害怕,他们散发的气息如饿狼一般,穷途末路,奄奄一息的人们,如果能得到一点活下去的机会,会毫不犹豫地向无辜的人伸手。
徐直把扛过来的两根木板用草绳缠紧,制作成一个简易的雪橇,很小心地想把徐回抱起来放到上面,但徐回比她高出整整一尺,体重也不是她能负担的,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突然伸过来一双手,徐直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那个人捂住她的嘴巴,用微弱的声音跟她说:“姐姐,你别害怕,我是想帮你的。”
徐直怎么能不害怕,角落里还有牙齿咀嚼骨头的“咯吱”声,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吃什么,光听到那个声音她就止不住地毛骨悚然,她真害怕这个人会把她杀了吃掉。
她向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冷饼塞到他手里,另一只手攥紧了防身的匕首,少年触到食物显然很高兴,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一边吃一边问她:“还有没有?”
徐直说:“有。”
“但是你得帮我把这个人抬到担架上面,他是我弟弟,他快要死了,我想带他回家。”
少年殷切道:“那你不要说话,不要让其他人听见,不然他们会抢走我的食物。”
徐直执起他的手放到唇上,悲哀地点点头,少年感知到活人平和温软的气息,在黑夜里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粲然的笑,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开心过了。
他们一起把徐回往雪橇上抬,偏向他的那一边比她这边要低下去一大截,她想这个人应该是没有力气,她又担心扯痛徐回,遂弯着腰去配合,总算也是把徐回安放到上面。
她很高兴,掏出仅剩的两张饼递给他,马上将牵引绳套到肩上,迫不及待地往外拉,但是少年不依了,他死死拖住雪橇,要求徐直带他一起走,他疯魔地说:“都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生命,为什么他有人爱,有人疼,而我就要被扔在这里痛苦地等死。求求你了姐姐带我一起走吧。”
徐直跟他说:“我正有此意,你先放开,等我把他带出去,一定回来接你。”
少年激动道:“此话当真?”
伤兵们听到对话声,敏锐地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源头,黑暗中簌簌摸索的声音,在孤寂凄清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徐直忙说:“当真,当真。”
她已经来不及从正门走,一边与他周旋,一边踮起脚用匕首将帐篷划开一道约一丈长的缺口,风雪一起从外面呼呼地灌进来,少年也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