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哪怕她掩饰的很好,可是他就是看懂了。
她在难过。
而且看起来……比他还要难过。
那双总是疏离又平淡无波的眼里,满是被平静藏住的痛楚。
就像佛前扫雪,刚扫过一茬,总有更多的新雪落下,天空落下,枯枝抖下。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
那柜中被珍藏的不值钱的各种小玩具,那一年增添一茬的各种尺码的新衣,还有那正中祭奠的牌位。
每一个物件,都藏满了求而不得的思念,被时间掩盖,又被春夏秋冬擦拭干净浮出水面。
他可以忘记,因为忘记了,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憎恨。
憎恨着那个旧了的身影,憎恨着她的目光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更憎恨的,是自己恨的居然是自己,显得这份恨都无比荒诞可笑。
那……她呢?
“不好……”苏子衿再也支撑不住,上前一步,将额头靠在她的肩上,眼泪控制不住,甚至显得有些狼狈地胡乱从眼尾滑落。
他哭得乱七八糟,声音抖成了一团,委屈得像个孩子。
“不好,一点也不好……”他双手揪着她胸前的领口,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这些年的所有委屈尽数宣泄出来:“金玉班好恶心,班主……班主总想将我送去官员们的床榻上……好恶心……”
“那些人的眼神好恶心,总黏在我身上,好像我天生就该是个玩意儿……”
“我不是……我不是!”
苏子衿的双手越收越紧,直将虞晚胸前那面料蹂躏得皱皱巴巴,再看不出原本的光滑。
他断断续续地将这些年所受到的委屈,掰开了揉碎了说出来。
不再管那些所谓的形象,而是尽情恸哭着,像是终于放下所有的不安,混着患得患失的窃喜。
他泪眼朦胧地望向她。
她眼中一贯的平静仍在,可他好似又看见了别的东西,像是被冰层封在湖底的痛楚,隔着冰面,模糊而真切。
苏子衿骤然低头,重新将脸埋入她的怀中,不敢再看。
虞晚抬手在他的背上,温柔地拍着:“是我迟了。”
苏子衿嗓子都哭哑了,却执拗地摇着头:“没有、没有姐姐,你没有迟。”
“若不是你将我带回来,我早就不存在了,只剩彻底被践踏玩弄,脏透了的风尘戏子。”
“所以姐姐别说……别说自己迟了。”
“不晚,一点也不晚。”
“好。”待哭声渐平息,虞晚才将苏子衿的脸抬起来,一点点擦去他面上的泪水,“你说不晚,便不晚。”
虞晚收回手,手指微微蜷缩着,勾住他腰间的衣料。
他似是哭得一丝气力也没有了,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她的身上。
她甚至无需多余的动作,只需稍稍偏头就能看见他脖子上那一片乌青。
手指隔着一层布料狠狠戳入掌心,指甲尖锐又长,扎入时还是钝钝的痛。
是她做的。
怀中的人胸膛剧烈起伏着,混着哭过的不断抽气声。
虞晚闭了闭眼,每呼吸一口都翻涌着更多的情绪。
当时她……
其实就已经后悔了。
以至于回京的时间那么赶,却还是额外安排了一辆马车。
那口脂盒落在地上时沾染上许多灰,她觉得那点脏污实在碍眼,便让夏蝉取了回来。
可擦拭干净后,却鬼使神差打开试了试。
不是落日的晖,而是晨曦玫瑰的红。
她欲盖弥彰地擦掉唇上所有的颜色,却把口脂盒放入了怀中。
原来,她也会有不敢面对的时候。
原来,她不知在何时,就已经开始在意面前这个人了。
她以为,她这么多年对阿瑾的执着成了一场笑话。
可原来,她在乎的,从头到尾还是一个人。
她将人往怀中又带了带,声音卡在喉咙许久后,才低声说道:“子衿,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认出你。
对不起,没有早点找到你。
对不起,用最残忍的方式,又狠狠推了你一把。
苏子衿在她怀中用力地摇了摇头,带动碎发跟着一起贴在她衣领上:“没有对不起……”
“是、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忘了……”
虞晚后退一小步,将他的脸抬起来。
他的眼睛因哭过还红肿着,眼尾附近红了一片,眸里水光流动着,嘴里还不断地说着,越说越哽咽:“可我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若我一直想不起来……”
苏子衿面上愈发地慌乱:“是我不好……”
“那就不用想起来了。”虞晚打断了他的话,探过去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苏子衿僵在那,眼神中慌乱中带着茫然。
“不是你的错。”她凝视着他,将他颊边的乱发拨到一边,“忘了就忘了,我记得。”
“你若想听,我可以一件件告诉你。”
“你若不想听,那我便永远不提。”
虞晚顿了顿,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还发着热,这殿中常年未住人,实在太过寒凉。”
“现在随我去休息,可好?”
苏子衿愣愣地点了点头,任由她牵引着朝主殿走去。
迈出门槛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满殿的物件和衣裳,此时在他眼中仿佛又变了一层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虞晚的手,声音还有些含糊和不确定:“姐姐……”
“嗯?”
“所以那些……是不是都是给我的?”
“嗯。”虞晚脚步放缓一些,牵着他的手很稳,“不止于此。”
苏子衿收回视线,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轻轻吸了吸鼻子,悄悄地用了几分力回握住。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头脑也沉甸甸的。
可是心却终于找到皈依的土壤一般,安静地落地。
他不愿再想了,不再去想她在乎的到底是谁。
她说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反正都是他,对吗?
这个想法在心底生出时,苏子衿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虞晚的侧脸。
他想起这些日子,他看见她每一次走神,每一次因裴瑾而生出的截然不同的反应。
而他就是裴瑾的话……
是不是说明……
心忽而变暖,他又用力抓住她的手。
“累了?”虞晚牵着他走进主殿,将他安置在床上躺下。
“头有点沉。”苏子衿顺从地躺在床上,眼睛因哭久了有些干涩,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主殿内的地龙很旺,好似从未关过,窗外还是静悄悄的,那些跟着虞晚走进来的人不知去了哪儿,不见踪迹。
整个公主府安静得可怕,苏子衿望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最终扯着她的双手,侧过身将脸埋进去。
“我还以为你把我丢掉了……丢在这个公主府里了。”
“不是。”虞晚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脸上捏了捏,“京中还有些布置需做完,不好打草惊蛇。”
“很快就结束了。”
苏子衿应了声,将脸贴在她的手掌心中,喃喃:“好,我等你。”
温暖中,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周围萦绕着的都是她身上的香气。
她说快结束了,那他便乖乖地等着。
他再也不怕被抛弃了,也不再是那个随手便能丢掉的戏子了。
他是她的阿瑾,也是她的子衿。
对吗?
第57章
夜已深。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只余细碎的雪粒子敲在窗格上,发出细密的碎响,随即便没了声息。
下雪了。
室内, 虞晚望着昏睡过去的苏子衿,仔细给他掖好被子, 静坐在床边。
苏子衿呼吸间睫毛轻颤着,一只手仍不放心地探出被子, 死死攥着她的衣角。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随后俯身在他额间轻轻一吻, 手指摩挲过他的脸颊。
原来兜兜转转, 她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身边。
虞晚抚上那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触到热源,那只手松开衣角,转而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指, 握在掌心中。
她试着轻轻抽了抽,纹丝不动。
暗影处传来脚步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夏蝉的声音随之响起:“公主,国公爷已到。”
“嗯。”虞晚应声, 手被抓得很紧。
她低头看了眼睡得香甜的苏子衿, 到底还是舍不得弄醒他, 索性就把手放在那任他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