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往常体面的、自视清高的人们, 在此刻狼狈异常。
  满地鲜血从裴侯爷身下无声地蔓延着, 染红了一地白雪。
  唯有那翠袍女子,鹤立鸡群一般,虽跪着,却挺直了上半身。
  她仿若失声了, 没有尖叫,也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就这样看着满地的满地的鲜血。
  如此惨烈的场景,她内心竟生不出半分厌恶。
  满心满眼的词句都组不成一句话, 只觉……悲伤。
  她怔怔地看着医官们在这冰天雪地之下, 围着裴侯爷忙忙碌碌, 费尽心思用最好的药材, 争分夺秒地救治着。
  有医官蹲下身,用棉纱布用力按压伤口,但血水仍不断从指缝间渗出。
  而站在旁边的钦差又气又恼,想去拾起圣旨,却发觉圣旨被裴侯爷的血浸透了,连上面朱批都逐渐模糊。
  他摇头叹气, 到底没下得了手去捡那污浊的圣旨。
  不远处,属于公主的锦衣卫整理好方才因打斗而凌乱的衣服后,有序地重组队列。
  最终,翠袍女子的目光失神地落在了那倒在那少年怀中的虞晚身上。
  虞晚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所有的力道尽数压在了苏子衿身上。
  苏子衿的手臂环过她的后背,稳稳撑住她的身体。他仍维持着先前那个姿势,额头依然抵在她冰冷的额。
  扑入鼻尖的尽是浓厚的血腥气,混着她微弱的鼻息,漫天的恐慌朝他涌来,冻结了四肢。
  “公主!”夏蝉惊呼一声,“快!先回府上。”
  苏子衿猛地惊醒过来,狠命将所有情绪压下,没有丝毫犹豫,将虞晚横抱进怀中。
  她轻的出奇,沾满血污的衣裙贴在他胸前。
  他眼眶又开始有些发热,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一些。
  “走……”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步伐却走得很急,带起的风吹落了兜帽,一头长长的墨发被风吹乱,与虞晚的发丝交缠在一块。
  *
  寝殿内厚帘遮挡住窗户,四处点着烛火,暖意融融。
  夏蝉端着热腾腾的药汤,看着床上已经在侍女们伺候下更衣梳洗干净,闭目躺着的虞晚。
  她拿着勺舀起药汤往虞晚嘴中喂去,药汁却从唇角溢出,划过下颌滴在枕上。
  “府医说,公主是因体力不支,所以暂时昏睡过去了。”
  “可这药……刚熬好时效果最好。”
  夏蝉看着手中的药,最终还是选择尝试唤醒虞晚:“公主,公主您醒醒。”
  此时,已经洗净换一身衣的苏子衿走进来,头发绞得半干披在肩上。
  “我来吧。”苏子衿上前接过药碗,看一眼周围服侍的侍女们,“你们先出去。”
  所有人离开之后,苏子衿持着药碗跪坐在床榻边。
  方才她持剑浑身是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是那样的艳丽,可眼下又像个几乎快碎了的瓷器般躺在那儿,毫无动静。
  先前府医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说虽然这次问题不大,可她心力交瘁郁结于心,再这般下去,便是神仙也难救。
  他好怕……
  尽管知道她现在只是睡着了,可他还是怕她会像这样,一直躺着再也不睁眼了。
  然后,去寻她那个……心心念念的裴瑾。
  不要。
  他不要!
  苏子衿的目光扫过虞晚紧闭的双眼和微干的嘴唇,喉间干涸难言。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为了一个死人,连命都不要了?
  明明自己就在这里。
  他好想……彻底占有她全部的心神。
  他才是那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可为什么她眼里永远看不见自己。
  苏子衿压住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捧起药碗,含入一口药汁,一股几乎要淹没所有味觉的涩味侵占整个口腔。
  好苦。
  苦到恨不得将舌头一并咬了。
  她一直喝的都是这样苦的药吗?
  喝了这么久……
  他强忍着那难以形容的苦意,俯身覆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撬开她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渡过去。
  感受到身下的人在吞咽,苏子衿便不再犹豫,一口又一口地将药喂过去。
  喂的多了,起先他还能感觉到苦意,到后面,舌尖到舌根都开始麻木,仿佛整个口腔都被那药汁灼伤了。
  这重复的动作与麻木的味觉,却悄然滋生出一股莫名的、奇怪的欲念。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
  他这算不算,分享了她的苦?
  他现在用这种口对口的方式给她喂药,算不算亵渎了她……
  这份阴暗的心思刚升起,就彻底失控了,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
  有种强烈的渴望骤然爆发,他突然不想再去试图温暖她了。
  甚至开始妄想用自己这卑贱的体温,一点点侵染那座高不可攀的孤峰,将她心上刻满的他人影子尽数覆盖,塞满只属于他的痕迹。
  直至彼此都泥足深陷,再分不清你我。
  既消解不了嫉妒,便让她无时无刻都只能看见他。
  “嗯……”正想着,苏子衿便感到身下的人传来一声闷哼。
  虞晚的眼皮轻轻颤动,眼睛慢慢睁开,登时四目相对。
  她神情恍惚,口中还有一点点渡过来的药汁,唇上还覆着柔软。
  被动地一口口将那些药汁咽下去。
  唇瓣分开时,她声音轻的好像怕震碎了美好的梦:“……阿瑾?”
  刚喊出口,虞晚就意识到了不对。
  阿瑾已经……没了。
  眼前这个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人。
  此时,苏子衿那双乌黑的眸子里灼着一股看不懂的情绪,直勾勾地盯着她,不闪不避,瞳孔深处映着她的倒影。
  这不是他平日里看她的眼神。
  她费力地抬手臂,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声音气若游丝:“放肆。”
  苏子衿非但没有请罪后退,反而就着跪在床榻边的姿势,膝盖又挪了挪。
  那刚沐浴过的头发还带着湿气,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显得异常妖冶和……勾人。
  他开口,嗓音是哑的:“子衿知错……”
  那湿热的呼吸散出些许,扑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向自己的胸口牵引,低声说着:“可我就在这里,姐姐却看不见……”
  虞晚眉头拧得更紧,她想把手抽回来,却因虚弱而敌不过他的力气。
  这种被病弱的身体拖累而陷入的被动境地,让她越发烦躁。
  偏心底竟然还生出些莫名的触动。
  “所以,趁我此时气力不足,你便敢如此僭越?”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说话都有些费力,被抓住的手还在被迫感受着他心口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震得手心酥麻一片。
  在这无边的震荡之下,竟像是找到一个支撑的点,宛若人冻僵之前的暖意。
  自知晓阿瑾已不在世间,心底便好像空了一块,纵然被所谓的复仇撑着,也空荡荡的。
  可面前的人,太鲜活了。
  “子衿不敢。”苏子衿的手指收紧,攥住她的手又往心口贴了贴,不肯放开:“只是想……求姐姐垂怜。”
  “垂怜?”她重复着,突然生出些试探的心。
  虞晚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伸向他的脸。
  苏子衿眼里骤然亮了几分,顺从地将自己的脸凑了过来。
  她的指尖却在他脸颊旁堪堪停住,转而向后,一把攥住他脑后带着湿气的头发,猛地向后一拽。
  “我便是病重,也不是你以下犯上的理由。”
  “啊……”短促的抽气声从苏子衿喉间溢出,头被迫向后仰去,露出一段嫩白的脖颈。
  他惊呼的那一声里含着压抑不住的颤音。
  “姐姐……”他身体颤抖着,膝盖却又朝前蹭了一寸,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你弄疼我了……”
  虞晚蹙眉,刚准备松手。
  苏子衿唇边却绽开了一抹笑意,声音更是黏腻又断断续续的,带着压不住的情潮气:“只要是姐姐给我的……都好。”
  虞晚的动作登时顿住。
  她看着他。
  他就这么仰着头,维持着被她揪住头发的姿势,脖上的喉结一下一下滚动着,弄得呼吸中的喘息声更沉更乱。
  那身子不住发着颤,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眸子里也浮起一片迷蒙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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