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不再允许他清晨吊嗓,也不再允许他练习走圆场。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束缚在了一具名为“裴瑾”的躯壳之下。
“若是觉得无聊,你可以看看书。”虞晚在纸上落下一个圈,朝苏子衿递过来一本书。
“是。”苏子衿低低应了声,翻开一页,与平日里他会看的戏文那些生动的故事不同,这本书的内容艰涩难懂。
他宛若在看天书,却只能硬逼着自己去看。
看着看着,书上的每个字都仿佛小蝌蚪般有了生命,自己游走了起来,逐渐在空中形成光怪陆离的小怪物。
这时,有道视线穿透了迷雾,惊醒了苏子衿,他下意识调整坐姿,腰杆挺直,肩颈放松,原本定在书上有些游离的视线变得专注。
尽管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虞晚声线很软,是他曾梦寐以求的温声细语和关心。
苏子衿喉结无声地滚动一下,刚想说话,便听得她已宣来了下人:“做些如意糕送过来。”
如意糕?
疑惑在苏子衿心头还未消散,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糕点做得精致,通体是半透明的白色面点,被捏出细细的褶皱,看起来像个含苞待放的小团子,在正中心点了一点翠绿的嫩叶做点缀。
“尝尝看。”虞晚将笔放在笔架上,撑着下巴凝视着苏子衿。
苏子衿伸手拿起食筷,收敛着总想翘起的小指,将那精致得不像样的糕点送上嘴边,轻咬一口。
齿间传来一股纯粹的米面香气,还是实心的。
不算难吃,好似还有些熟悉……
但不合他的口味。
他勉强咽下,朝虞晚浅笑着:“很好吃,殿下。”
“你素来喜欢这些。”说完这句话后,虞晚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面前写满细细密密小字的纸张上。
苏子衿将食筷放下,默然垂眸将目光重新定在那本书上。
他素来喜欢这些……吗?
她说的,是那位裴瑾会喜欢这些寡淡无味的食物吧。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漫开,混着巨大的不甘和渴求。
被压抑已久的一股情感突然像烧不尽的野草,在荒芜的心头肆意生长。
至少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他也拥有了她的注视,她的关心。
他很满足了,真的。
可有一头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在头脑中不甘地尖嚎着。
这是……嫉妒。
苏子衿手腕微动,机械地翻了一页,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他好嫉妒,嫉妒那个死去的少年能如此霸道地霸占她全部的心神;嫉妒裴瑾像个摆脱不掉的影子,任他如何用尽全力去挣脱,也摆脱不了一厘一毫。
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既然他长得很像裴瑾,为什么就不能是他?
苏子衿又翻一页,舌尖被自己咬出一股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这股涩味好似打开心中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扭曲的通道。
他忽然觉得……裴瑾死了,真好。
他……好卑劣。
就这样下去吧,至少她的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她的温柔是给他的。
那名少年,已经死了。
也正因如此,他……是无法被替代的。
这个念头暂时抚平了心中所有的动荡,形成一片虚假的安宁。
不远处,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公主。”夏蝉从院外快步走进来,递上手中鲜红的急报,“消息已经递回京城。”
苏子衿微抬起头,不知为何,他好似从夏蝉眼里看到若有似无的……同情?
“如何?”虞晚接过急报,纤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拆开漆封。
“据线人来报,裴侯爷书房整夜未灭灯,砸坏了数盏……”夏蝉停顿片刻补充道:“油灯。”
虞晚轻嗤一声,一目十行将信上内容阅读完毕后,将信件放在烛火上,纸张被火舌吞没,一缕缕黑烟如蛇般缠绕在她的手指上。
“宫里一如往常,没有异常。”夏蝉垂头继续汇报:“次日皇上上朝时稍晚,前夜召宠的是新进宫的秀女,相貌听闻有几分当年贵妃娘娘的风采。”
“嗯。”信件被烧完,虞晚松手,燃着火焰的信纸残骸先飘起一瞬,随后晃晃悠悠地落地。
“只是您已找到裴公子这个消息传出后,他们定然会有所行动,尤其是裴侯爷。”夏蝉继续说着,“您打算何时回京?”
夏蝉话音落下,苏子衿怔愣地僵坐着。
找到裴公子?
裴瑾不是……
苏子衿指节忽而用力,那一页书页立即出现一道深深的折痕。
他忽然全明白了,明白刚刚夏蝉那一眼深含的同情,也明白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处境。
若说之前虞晚不让他见人,还存了些保护的心思。
现在则是光明正大地……将他推了去了明处,成为暗处那些人眼里,明晃晃的靶子。
只是因为,他是个……赝品。
心头酸涩的厉害,苏子衿死死捏着手中那一层薄薄的纸张,拼命克制才不至于将那纸页刺破。
“不急,便说江南养人,适宜养病。”虞晚执起笔,在信件上落下寥寥几个字,“国公府那边盯紧些。”
交代完,书房内陷入片刻的安静。
虞晚指尖按在额角,目光落在不断跳跃的烛火上,眼神有些许失神。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轻了许多,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至于那具尸骨……”
夏蝉微欠身回道:“已经另择良地下葬了,环境宜人,也找了守墓人守在一边,不会被外人轻易打扰到的。”
苏子衿的头更低,眼眸都不受控地溢出一层水雾。
是了,裴瑾是需要好生下葬的,要专门找人守着,不被人打扰的。
而他……
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被推出去利用的,棋子。
虞晚站起身,别开头轻咳一声后:“把这封信送去边疆给外祖父。”
“是,奴婢定然找信得过的人负责送信。”夏蝉行礼退下。
苏子衿压着眼底的泪意,手还死死攥着书页,可鼻腔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喘不上来气。
他喉间无法自控地溢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哽咽,这细微的动静吸引了虞晚的注意力。
虞晚瞥他一眼,走过来。
“嗯?”她手指挑起苏子衿的下巴,逼迫其与之对视:“阿瑾从不爱哭。”
那一句话落下,仿佛有双手生生伸进胸膛,血淋淋地将心脏撕成两半。
苏子衿急促地喘一口气,眼底更酸。
“是……”他哽咽着,靠舌尖的痛意,把泪硬框在眼眶里,不敢让泪水从眼里划出。
“从今天起,往后你便来我房内睡。”虞晚抬手,拇指指腹抹过苏子衿的唇。
那带点凉意的触感从唇瓣拂过,不轻不重,却撩起了一场火。
在她的手指要撤离时,苏子衿忍不住往前蹭了蹭,唇瓣重新吻上她的指尖,似是在做着什么不舍的挽留。
她说……以后去她的房内睡。
心泡在极度的酸楚中,忽然像找到了一个可能是甜意的锚点,骤然升腾起一股违背自己意志的热意。
终于,可以更进一步了吗?
不是之前高烧时不清醒的状态。
此刻,她是完全清醒的,主动的……
“好。”苏子衿仰起头,唇还抵在她的指腹下,微小地翕张着,“只要殿下需要。”
“我睡相……很乖。”
“很好。”虞晚语气平淡,将手垂下。
“殿下,”苏子衿在椅子上挪了半分,双手主动追随着她要转身而去的身影,攥住了她的衣角。
他抬起湿润的眼,声音中含着压抑的泣音:“今夜……需要我学着更像他一点吗?”
第33章
虞晚没有回答, 只是静静审视着苏子衿。
她的目光似在审视堂下囚犯,一寸寸将苏子衿的眉眼轮廓细细打量过去。
一片死寂中,苏子衿似是被看得有些慌乱了, 他无措地避开了虞晚的打量,喉结上下滚动着。
许久后, 他伸出手,指尖还在发着颤, 带着一丝决绝和豁出一切的勇气,攥住了虞晚的衣带。
他想跪, 动作却硬生生止在半途, 只是仰起头,用那双湿漉漉的墨瞳望着她。
“殿下……若您不需要我继续学……”
他唇角慢慢绽开一个弧度:“我就在这里。”
“活的,会呼吸,有心跳, 也会……心痛。”
苏子衿显得越发紧张,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磕磕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