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从来身不由己,无论在戏班,还是在公主府。
  刚才那点因靠近她而产生的慌乱与窃喜消散。
  一股强烈的委屈冲上心头,热气灌入眼眶,堵住了鼻腔。
  是,他下贱,他身份卑贱如泥。
  他该认清现实,早日死心的。
  他只需呆在角落里做好这见不得光的替身便好。
  可他,怎得就是如此……贪心。
  耳边是她与夏蝉继续说话的声音,与他无关,也不可能与他有关。
  “下周便是公主的生辰了。”
  “嗯,我已经给父皇说过了,还是与往常一样办一场就可以。”
  “那便还是怀瑜班,这次的戏目您看看……”
  虞晚漫不经心地划过戏单上的名目,依旧是那些喜庆热闹的戏,毫无新意。
  她把戏单合上递回去:“行。”
  她的声音带着倦怠:“怀瑜班的戏真是看厌了,你让他们在庭院搭戏台唱便是,届时所有府内的下人都可以去凑凑热闹,沾点喜庆。”
  “公主您呢?今年您……”
  “吵得慌,不去。”
  “是,公主。”
  夏蝉脚步声渐远。
  耳边关于生辰宴的讨论消失了,苏子衿这才意识到,眼下自己与公主……是独处。
  他仍生硬地坐在那张靠她极近的椅上,大脑一片空白。
  生辰宴,唱戏……想来也没有他什么事,毕竟他不能见人。
  可他是不是不该继续坐在这里?
  苏子衿手搭在扶手,正准备起身站在一边,肩头微微一沉。
  虞晚的手按了上来,瞬间将他所有动作钉在原地。
  “你不是喜欢唱戏么?”虞晚侧首望他,“我生辰那日你也备一段吧,曲目你自定便是。”
  苏子衿再也忍不住,错愕地转头,正撞入她那双平静如水的雾棕色眼眸中。
  对视上的那一刻,眼眶里翻涌的热气再也压制不下去,酸得厉害。
  他用力咬紧下唇,借着尖锐的刺痛,才堪堪让泪不至于当场落下。
  他也备一段戏曲?可他唱什么?
  裴瑾是侯府公子,想来定是清风朗月,绝不会自降身份去唱戏。
  既裴瑾不会唱,他模仿谁去?这条路从根源上就断了……
  那他还能演什么?难道要演一场欢天喜地的小丑,来衬托这喜庆的场合么?
  无助中,一股自暴自弃猛然升起。
  他下意识偏头,想藏住失态。
  这个细微的挣扎却让虞晚看得真切。
  她的手还搭在苏子衿的肩上。
  却见他眼眶越发红,墨瞳都被水汽覆上一层,牙齿将柔软的唇瓣咬得殷红一片,偏还倔强地想别开头。
  “嗯?”虞晚微微愣住,眼底多了几分探究,“有难处?”
  苏子衿没应答,极力想避开她的视线。
  “若你不想唱,便不唱了。”
  虞晚没想明白自己哪里又刺激到他了,语气更淡几分。
  她的手在苏子衿肩上拍了拍,正要收回时,一只手急切地覆上来。
  与她常年冰凉的手不同,那只手,很暖。
  “唱……”苏子衿终是呜咽出声,他轻柔地覆在虞晚的手背上,一点力气都不敢用,生怕弄疼了她。
  “我唱……您想听哪首曲?”
  虞晚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纤细白皙,还微微发着颤。
  她眼睫极轻地垂敛复又抬起,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抽回,任由那点暖意贴着皮肤。
  静了一瞬,才淡声应道:“随你。”
  “好……”苏子衿强忍着要下落的泪,手掌小心翼翼地又抓紧她,带着卑微的讨好:“可公主不是说我这张脸,不能见人吗?”
  虞晚垂眸:“你单独唱给我听便是。”
  “戏台子那边便不去了,实在闹得慌。”
  单独……唱给她听。
  苏子衿手指蜷缩一下,覆在她手背上的指尖放松了一丝力道,掌心贴近,想让她的手更暖一些。
  当心底那份无助褪去后,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仓皇之中自己做了什么举动。
  他……触碰了她的手。
  可她好像,也没斥责。
  “是……”他声音发着颤,手心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的手好冷,可那凉意仿佛生出一簇火苗。
  催生出一股想要汲取、纳入,直至将她指尖的形状、轮廓,都捂出自己温度的荒唐念头。
  念头升起的瞬间,从脚底升腾出一股羞耻和自厌的情绪。
  苏子衿闭上眼,胸膛起伏一瞬后,将思维硬生生转回了唱哪折戏上。
  很快一折戏闯入脑海中。
  是初见,也是救赎,曾是屈辱,现在却是能短暂地做一回自己的戏。
  哪怕醒来之后是万丈深渊,他也认了。
  他睁开眼,尽管贪恋着、不舍着,但还是慢慢挪开覆在她手背上的手。
  “……就《醉杨妃》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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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书房静默一刻。
  苏子衿说完便垂下头,不敢看虞晚的表情,只剩心跳在胸口疯狂震动。
  她会呵斥他轻浮吗?还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手心都开始渗出汗,黏腻得很。
  然而,预想中的反应都没有发生。
  虞晚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好。”
  好像她听到的只是一出寻常的吉祥戏。
  苏子衿咬紧下唇,将心底乱糟糟的想法压下去。
  正当他犹豫着还要不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听见虞晚的声音:“退下吧。”
  虞晚手指轻点在扶手上,目光落在苏子衿离去的背影,他的脚步虚浮,似在掩饰着什么。
  她心底更是疑惑。
  这人是怎么回事?
  一会是快哭的模样,一会又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如此莫名其妙,她竟看不懂了。
  莫非与他刚刚说的那出戏有关?
  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实是蹊跷至极。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疑问,在心中存了一夜。
  *
  翌日午后,怀瑜班来人到公主府交接事务。
  “公主安好。”戏班主跟随下人来到书房,行礼后,向虞晚请安问好。
  虞晚端起桌前茶盏,掀盖撇去浮沫,饮了一口茶,颔首示意。
  戏班主毕恭毕敬,双手将账簿呈上:“这是怀瑜班近日的开支,请公主过目。”
  “嗯。”虞晚应声,接过来随意瞥了两眼:“早前便说过,无需事事朝我禀告,直接交予府内账房即可。”
  “公主是我们的恩人,收留了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大家对您感激至极,这才多有打扰。”戏班主侧过身,示意身后一个戏子捧上木盒:“这些都是大家平日里制的小玩意儿,还望公主莫要嫌弃。”
  虞晚朝盒内望去,里面大多都是木雕,每个都穿着精致的小戏服,样貌虽略显粗糙,边角却打磨得十分精细,没有一点毛刺,反而泛着油亮的光泽。
  “有心了。”她从盒内拿出一个木偶,大小刚好一手可握,触手温润光滑,小戏服的缎面也不刺手。
  模样讨巧又可爱。
  虞晚翻过木偶,注意到戏服衣角还特意绣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小字——“痊安”。
  她仔细看去,发觉每个玩偶的戏服上都绣有类似的字样。
  “确实用心了。”她将手中的玩偶放在笔架旁边,“回去告诉他们,我很喜欢。”
  “你去账房交账簿时,支五十两带回去。”
  戏班主大惊,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公主的大恩已难报答,这些玩偶不过是孩子们的心意,实在当不起如此厚赏!五十两足够戏班半年开支……这实在是太多了……”
  虞晚打断他:“拿回去给他们添置些新衣,买点吃食,其他不必多说。”
  “是,小人代他们谢过公主厚赏。”戏班主深知不能再推辞,跪下行了个大礼。
  “公主放心,您生辰宴的戏,我们定使十二分的精神!”
  见虞晚没有其他吩咐,他躬身告退:“那小人这就将账簿送去账房。”
  “且慢,”虞晚目光仍落在木偶上,在戏班主正起身欲走时,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可知,《醉杨妃》是出什么戏?为何我从未听过。”
  戏班主身形停住,脸色微变,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公主,您是从何处听说这出戏的?”
  “你只管说来我听。”
  “这,这……”他额角沁出些细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但说无妨。”虞晚面色未变,手指拈着茶盖,温吞地拨动茶汤。
  “这……”戏班主咬咬牙压低声音,艰难说道:“那并非是什么正经戏文,乃是些……淫词艳曲,只在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流传,实在污秽不堪,上不得台面……”
  他再也说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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