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它整体油润泛着洁净的脂白色,混着花瓣落在同样洁白的瓷盘上。
随便一件物品,都抵过他此生所见。
没有人催促,仿佛他想洗多久便洗多久。
这突如其来的好待遇,比班主粗暴的对待更让他茫然和不适。
他除了唱戏,就只剩这副身子。
而这些,以公主的身份,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她,究竟想要什么?
衣服终究是层叠落在地上,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苏子衿一步一步走进浴池,温暖的水从脚开始包裹,随着深入,逐渐浸透整个身体,渗过伤痕带着酥痒。
戏妆的油彩被洗净之后,水面归于平静,倒映出他那昳丽的面容。
水面清晰显露出他的脸。
凤眼微挑,鼻梁挺翘,薄唇泛着粉,有些雌雄莫辨的美。
苏子衿就这样望着水面,湿发黏在颊边滴滴答答落着水,不断激起水面的涟漪。
他突然生出一种极端的厌恶,恨不得伸手将这张惹来无数祸端的脸皮撕扯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她?
又为什么……偏偏是那种眼神?
柔软?厌恶?
她看的,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唇边突然扯出了一个弧度,像是苦笑又像是自嘲。
他哑着嗓音,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果然,还是因为这张脸吗?”
苏子衿抬手,水流从掌心滑落。
他轻抚着自己的脸,肩处的湿发一缕缕滑落,落在水面上,然后散开。
他的眼眶慢慢红了,泪水毫无阻拦地从眼眶滚落,大颗大颗砸向水面。
声音也带上哽咽的颤抖。
“是因为这张脸,长得像那位阿瑾吧……”
那他呢?
他这个满身风尘、从泥泞里爬出来的戏子……
算什么?
苏子衿猛然将脸沉入水中,任由热水淹没口鼻,任由那泪水溢出的瞬间就融进水中。
原来,这才是他的新戏台。
而他,向来……很会唱戏。
*
主殿中,虞晚坐在软椅上,室内炭火很旺,暖得有些热。
可对她而言,寒意是如蛆附骨的,怎样都散不去。
她捏着勺,慢慢搅动碗中暗褐色药汤,神色晦暗不明。
药汤浓稠,被搅拌时流动都是缓慢的,一圈徐缓被第二圈替过。
无声的寂静中,虞晚忽然开口:“夏蝉。”
夏蝉屈膝应声。
又是一片如死般的寂静,只剩瓷勺偶尔碰到碗的脆响。
“再去查。”
虞晚说完,手指松开勺柄,“仔细再重查一遍。”
夏蝉下蹲的身体微滞,脸上划过一丝不解:“公主是说再查一遍苏子衿的身世吗?”
“可先前调查出来的结果,已十分细致了,再查应该也是一样的。”
虞晚端起碗抵在唇边,吹了吹后喝下一口。
药极苦,入口的瞬间舌尖都想逃窜,流过喉咙时,喉间更是痉挛着想将这苦汁呕出去。
可她面不改色,小口地饮着,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什么好滋味的鲜汤。
药碗放回桌案时,只余底部几滴残余的液体。
虞晚擦拭着唇角:“我知道。”
夏蝉没从虞晚面色上看出什么来,疑惑仍然未解。
她只得应下:“是,奴婢这便去安排,定会仔细再查一遍的。”
虞晚敛眸,将脏了的锦帕递给一旁的下人,手中被替换成新帕。
她手指摩挲着柔软的锦帕,过了一会又说道:“待会去寻太医时,再找个会看疑难杂症的太医来。”
夏蝉再次愣住,就听得虞晚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仔细查查苏子衿过往可曾受过什么伤。”
“会不会因此而导致,遗忘些什么。”
第11章
公主府除了满是药味,时间也过得极慢。
一天又一天,感觉好像过了许久,实则才三日。
“公主。”夏蝉端着药碗走进来,放在案上,“太医这几日反复检查,今日得出结论了。”
虞晚放下手中的暖炉,抬眸看向欲言又止的夏蝉。
原本还抱有些许期待的心突然沉沉落下。
“说。”
夏蝉欠身回道:“太医说,苏子衿身体无恙,未曾有过外部重伤的情况。”
“太医说十分谨慎地细细查过,均无任何不妥。”
虞晚原本坐直的身体慢慢软下,靠回椅上,双眼慢慢阖上。
她胸口微不可察地起伏一下,极轻微地吐了口气。
“知道了。”
“公主,奴婢斗胆想问问……”夏蝉面上带着疑惑,嘴上说着斗胆,其实并无更多害怕之色:“您为何突然要求重查他的身世,还特意请太医来查一遍?”
虞晚听到她的问题后呼吸停滞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为何?
她闭着眼,脑海中忍不住回想到那日,苏子衿的眼神和动作。
果然,只是她的错觉吧。
虞晚对重查身世的结果也不抱期待了。
可她心底失望之余,竟还有些隐隐的松口气。
那口气吐出时,虞晚心情越发复杂。
原来,她也会怕。
她既希望苏子衿就是阿瑾,又怕苏子衿真的是他。
她无法想像那个干净又纯然的裴瑾,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
只是想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撕扯得血肉模糊。
“只是不想有万一,严谨些总是好的。”虞晚回答了夏蝉的问题。
得到答案,夏蝉的肩膀不由得放松了些:“公主说的是。”
虞晚看向桌上那碗浓浓的药,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这汤药好似不会断一般,每日光喝这些苦药便能喝饱,让人心生厌烦。
她重新将暖炉抱在怀中:“这几日,那戏子都在做什么?”
夏蝉一看便知公主又不想喝药了,她想劝,又知自己劝了也没用。
只得顺着问话回答道:“这三日,除了太医问诊上药以外,苏公子每日都呆在房间中。”
“什么都没做?”虞晚微微蹙眉。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毕竟这戏子先前费尽心思,不就是想攀附她。
可如今好不容易攀上她了,他竟什么都不做?
“是的,”夏蝉回道:“唯有第一日清晨时,苏公子应该是想吊嗓,但不知为何又停下了。”
“此后便十分安分,再无异动。”
虞晚手掌抚过暖炉上的花纹,忽而想起那天戏楼,苏子衿硬顶回苏贵的那几句话。
那表情看着不像是心甘情愿,倒有些像被逼迫的。
会不会是她误会了什么?
这般想着,虞晚开口道:“把先前盯着他的暗卫叫来,我有话想问。”
夏蝉微怔:“公主,奴婢前两日安排人下江南去仔细调查苏公子的过往时,那名暗卫领下了任务。”
“眼下人已经不在京城了。”
她迟疑地看着虞晚:“公主想问什么?需要奴婢将他召回来吗?”
虞晚沉默片刻。
她本想让那暗卫把看见的一一说来,毕竟暗卫的汇报都很精简,可能会存在些疏漏。
但很快她轻轻摇头:“不必,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夏蝉点头,见问题都解决,便轻声催促:“公主,这药若再不喝,便要凉了。”
虞晚目光在药碗一绕而过,没有动作。
夏蝉还想再催时,便听见她的话。
“去把苏子衿带过来。”
*
左偏殿。
苏子衿坐在窗边,望着外面无水的空池。
三日来,他的生活可谓是翻天覆地。
没有班主的责打,没有即将失去清白的绝望,更没有日日的提心吊胆。
吃穿精致,用度讲究,甚至身体都是太医来负责问诊上药。
突如其来的恩宠,像一场华而不实的梦境,美却易碎。
每一口精巧的吃食,每一寸丝滑的布料都在不断提醒自己:这些,不属于苏子衿。
这些,是那位名为阿瑾的少年的。
他知道她为何留他,为何救他。
那真相像一把重锤,彻底敲碎了他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既然这是唯一的生路。
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演好。
“苏公子。”夏蝉敲响了门,“公主唤你过去。”
“好。”
苏子衿沉默地起身,走到镜前,看着里面那张脸。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自己的眉眼。
然后,他开始整理衣服的褶皱,一丝不苟。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将门打开。
“待会见到公主,你——”夏蝉絮叨的话,在对上苏子衿后突然卡壳。
她怔愣着,嘴却已经不自觉把后半句话补全:“你记得叮嘱公主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