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想来经此一事,谷娘子煞星的名头是坐实了,怪不得酒肆门可罗雀,只可惜了那口好酒!”裴子孚指尖轻敲着案几,慢吞吞的说着。
  “郎君这次却说错了!”康皮子得意的抬手比划了下,“咱们这边不论男女都是酒中豪客,不过市面上常见的只有浊酒、三勒浆、葡萄酒,像谷记售卖的土窑春、石冻春却是稀罕物,听说有时还能尝到长安的腔酒!此等好物怎能白白蒙了尘!”
  “哦?”裴子孚嘲讽道:“此地民风果然豪勇!为了口腹之欲都能豁出性命了。”
  康皮子听他这么说,稍有些不快,但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赏钱,还是堆出了笑脸,道:“这市井谣传也当不得真,总不好逼得一个孤身的娘子没了活路。”
  裴子孚颇不屑的“哼”了声,心道,她身边有高人护着,不来寻你们晦气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着人家的出路,可见,还是酒色惑人心!
  康皮子也没在意,接着说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大家伙不敢亲自去,但可以着人送过来或差人买回去。可他家那老仆也古怪得很。成日里用大巾遮着面,还走路无声,神出鬼没的,任谁见了都觉得后背发麻!索性大伙都雇了人送酒。说到这,就得提提仆要说的第三个人了!”
  “还有第三位”裴子孚也不得不惊叹出声!都闹成这般了,还有不知死活的敢往上凑!连他都不禁替谷娘子头疼起来。
  康皮子看着始终一本正经的小郎君惊呆的脸,“噗嗤”笑出了声,忙掩饰着低下头,道:“是,还有这么一位,这次过后可就真没谁敢再去那招惹了。”
  “此人是咱们县里有名的混子,从小无人管教,干尽了偷鸡摸狗,强取豪夺的事。他也没啥正经名字,因人长得高大魁梧,就都叫他大魁子。手底下还养了几个小子,府衙曾想招他当个不良人,可这厮懒散惯了,受不得约束,还是成日混迹市井。他这次盯上了帮谷记送酒的营生,想要强逼着谷记只把酒售与他,他再坐地起价好从中捞足油水。”
  裴子孚点点头,心道,这还是个有脑子的无赖,看来此事不好善了。他示意康皮子继续讲。
  康皮子本已说得口干舌燥,想了想后面的精彩,遂咽了咽口水,打点精神道:“那大魁子也是个心思细密之人,他知道自己必不是那老仆的对手,就遣了人在巷口盯着,看着那老仆送酒走远了,才揣着文书,扛把大刀进了酒肆。他觉着那谷娘子就是再胆大也没见过真刀真枪的,自己鼓足了气势,定能叫她吓破胆,到时候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啊,他进了铺子就踢散了凭几,气势汹汹的嚷着让谷三娘画押签字。”
  说到此处,康皮子略停了停,“啧啧”地砸吧了下嘴,回味无穷的道:“他哪里想到,他眼中那柔弱可欺的小娘子,都没正眼瞧他,只三两下就给他踹趴在地,夺了砍刀就要剁他的手!当时有不少人偷偷在外面围观,都惊到了!大魁子那厮更是完全忘了反应,刀都快挨到手背了才想起来求饶。谷娘子估计也不想把事闹大,手腕一转,只剁下了他一截小指!可就是这么一小节断指也吓得人大气都不敢出了。那大魁子嚎得二里外都听得到!”
  康皮子看着也失了反应的小郎君,好心的提点道:“郎君,那谷三娘子可是个能拔刀见血的真巾帼啊!”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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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初布,余晖成绮,天边的一线却泛着灰黄,预示着明日的沙尘将至。
  此时的酒肆里只有谷三娘一人,她正伏在案几上,端着个石臼轻轻的捣鼓着。屋中还未燃灯,光线有些昏暗,石杵清脆的碰壁声时不时的传出。
  谷三娘忽然漫不经心的开口道:“郎君既来了许久,且进门坐坐吧。”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室内一暗,一个人背光出现在了门口。
  谷三娘放下手中的物事,抬眼打量了下来人,笑道:“我就说,裴家怎能放心初入世的小郎孤身走这么远,原来有高手相随啊!”
  来人边跨进门边道:“娘子过谦了。我家小郎见识浅薄,竟不识得高人在此!”
  谷三娘听闻此话,也没否认,反到羞涩的笑了起来。
  来的青年身形、五官都与裴子孚有相似之处,不难猜出他们同出一族。只不过面前的青年更加内敛精悍,他说话语速沉稳,语调有点低,无端的让人觉得冷峻不好接近。
  而他此时却一瞬不瞬的望着谷三娘的笑颜,愣怔的往前迈了几步,快挨上坐榻时才停下,而后双手交叠方正施礼道:“请恕在下唐突,敢问娘子的姓氏可是‘古公亶父’的古?”
  谷三娘慢慢摇了摇头:“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谷。”
  青年听她如此说,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好像才注意到谷娘子面颊上的伤痕,竟不顾礼仪死死地盯了好一会儿。
  谷三娘还维持着笑容,道:“裴郎君不必多虑,我出声提醒你家小郎并无恶意,只是看他是个赤诚之人,想结个善缘。”
  裴姓青年还是没移开目光,看得谷三娘都尴尬的扯不出笑脸时,才自顾自的点点头,然后竟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
  谷娘子也没出声阻拦,只目送那背影离去。
  青年走至门口处,突然停住脚,没头没脑的道:“边城民风淳朴,天高爽阔,甚好。”
  说完,毫不停留,加快了脚步,瞬间转出了巷子口。
  谷三娘一直坐在榻上没有起身,听了这话也毫无反应,拉过石臼继续手里的活计。
  晚间果然起了风。
  风势骤急,吹得巷道呜咽,窗棱狂响。在一片嘈杂里混入了几下‘当当’的门板叩击声,声音短促清晰,但不仔细分辨,仍不会注意到。
  谷三娘没回后院的住处,依旧保持着青年离去时的姿势,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捣着石杵。
  天已经黑透,屋内没有烛火,黑隆隆的,勉强能借着月光照出她的轮廓,模模糊糊有些瘆人。
  她听见了扣门声,只抬了下眼皮,却懒得回应。
  那声响很快停了,几息后,窗户‘啪’的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人影‘唰’的蹿了进来,身手利落,落地无声。只是他没想到屋中还有人,刚站稳就对上了谷娘子黑黝黝的眼,来人唬了一跳,差点抽刀出鞘。
  待看清了面前坐着的人,没好气的道:“黑乎乎的,你这是在作甚!?”
  谷三娘理了理鬓角,慵懒的道:“妾思念郎君,正在这翘首企盼呢。”
  翻窗而入的人一身黑衣,临窗而立,身姿挺拔。听了谷三娘的话,他握刀的手明显抖了抖,好半天才艰难道:“姑奶奶!哪个不长眼的又招惹了你!您老最近能不能消停下!”
  “怎的?”谷三娘眉峰一挑,“最近太平的很!又出了何事?”
  “近日城里来了几波生人,陈明府琢磨来琢磨去,怕是朝廷上有什么变故。”他瞥了暼谷娘子,接着道:“我来是告诉你,最近收敛点脾气,别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到时候谁都帮你兜不住!”
  “陈老头也太多疑了些!”谷三娘毫不上心的说着,“近期又无战事,咱们这成日喝风的地儿哪有贵人愿意踏足!要说是细作、探子那到是不足为奇。”
  黑衣人翻了个白眼:“府君认出了一人。”
  “哦!”谷三娘也来了兴趣:“还真是贵人?何处来的?”
  “京里来的,叫吉显。”
  “没听过!”谷三娘干脆道。
  黑衣人自找了坐榻一歪,顺手拿出火折子点亮了案几上的灯烛,颇无奈的接着讲:“吉显没什么名气,可他有个堂兄叫吉温,乃是李右相面前的红人,‘罗钳吉网’中的吉网指的就是此人,他……”
  黑衣人说到此处渐没了声,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谷三娘已坐直了身体,脸上早没了笑意,只余一片冰冷,双眸在盈盈烛火中也仿佛要烧了起来。
  “你识得此人?”黑衣人顿了下,试探的问:“还是说他跟你有仇?”
  谷三娘没答话,紧盯着黑衣人的脸,反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问这作甚?!”黑衣人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好歹还担着官差的名头,难不成要看着你上门寻仇!更何况他身边贴身跟了好几个高手!我下午晌就在这附近遇着了一个,看着斯文,但功夫应该很高,你未必弄得过他!”说到此处,他似想起了什么,不由拔高了声音,急切道:“我看他来的方向就是这巷子,你们该不会打过照面了吧!祖宗,您这心情不爽,不会和这有关吧!”
  谷三娘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高手是谁,想到那个青年,她眼神不禁也柔软了些,摇了摇头,道:“他不是李林甫一党。”
  黑衣人对谷三娘直呼李相的全名倒是没什么想法,只不过他还是对下午所见之人的身份存疑。看谷三娘说得如此肯定,不由狐疑的偷眼看了看她。
  谷三娘看着他想问又问不出口的样子有些好笑,想了想,方道:“他是河东裴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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