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边上汉子从始至终不咋吭声,可目光却一直在裴松身上,扒都扒不下来,见裴松弓身盖了筐盖,忙抬手将外衫抖开,披到了他身上,待人坐直后,又拉过他的手给他穿齐整。
方子苓靠在椅背上,瞧着俩人忍不住抿嘴直笑。
忽而他开了口:“你俩好容易来一趟,要么我给你把把脉吧?”
秦既白滞了少顷,他默着看去裴松又看去方子苓,心有惴惴。
其实不用看诊他心中也有数,裴松该是少时累了身子,一直没补回来,虽瞧着壮实,可内里火虚。
他从未同他提过看郎中,倒不是担心费银子,只是怕这事儿坐实,凭白让他忧心。
倒不如不明不白,他也好同他解释说,自己年少时也亏空,才不是他一人的事儿。
却见裴松已将腕子伸了过去,细长的两根指头搭在脉上,方子苓唇线拉得平直,眉心也轻轻皱了起来。
秦既白站在裴松身后,大手不由得搂紧了男人的肩膀,待见那指头自裴松腕上抽离,他忍不住开了口:“方大夫,该也是有我的干系,我冬里病重……”
方子苓抬头看他,轻笑道:“确是有你的干系。”
说着,他将身上披风解下,抬手递了过去:“外头风冷,有了身子不好冻着。”
第72章 还不足月
屋外风声更紧, 吹掀起厚实的门帘,将深秋早冬的寒意卷进堂间。
沉默许久,裴松先开了口, 他狐疑道:“我、我啊?”
方子苓笑出声来:“不然还能是谁?不过还没足月, 平顺里需得小心。”
“我、我该是不好有……”
方子苓抬头看了眼正发懵的汉子, 了然地挑了把眉, 同裴松温声道:“你底子是虚,可也并非怀不上, 再说你相公正年轻。”
少顷,裴松仰头看去汉子, 也说不出是否欢愉, 倒像是被冲昏了头,忘了该作何表情,他结巴起来:“白、白小子, 哥、哥有了。”
秦既白沉默未语, 可眼底再无平静, 似风起浪涌掀作层层波澜, 他忽然背过身去,随即肩膀跟着抖动起来。
哭了啊……裴松忙起身凑近前,歪头朝着他笑:“不欢喜啊?才十八就要当爹了。”
一双通红的眼睛, 秦既白抿了抿唇,俯身将人搂紧了。
他本以为要等很久很久,或许这辈子都无甚可能,却不想天上真的掉银子,砸了他满怀。
裴松本不想哭,可汉子将他搂得紧实,肩膀都泛起湿意, 他也莫名红了眼睛。
反手搂紧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哥厉害吧?”
“嗯。”秦既白瓮声瓮气地应,张口满是哭腔,“松哥我、我好欢喜。”
方子苓看了俩人许久,心说他也欢喜,秋景萧瑟啊能瞧见这圆满场面,他今日想来都心口暖胀。
想着俩人该是有许多话儿讲,干脆起身去抓药。
晃晃悠悠回来时,这俩还没说完,那汉子倒是止住哭,正在给裴松系披风。
见他过来,虽未开口,却点了点头算是谢过。
方子苓抬手将药包递过去,黄纸包得四四方方,用麻绳子串作一串,倒是方便拿取。
裴松正要伸手,汉子像是怕他累到似的忙接了过去:“方大夫,这是……”
“身子亏空嘛,需得补补,这药材性温,见效虽慢却温养。”
秦既白点点头,将药包收进筐子,又缓声问道:“他这情形可能吃些山参?”
他虽不通药理,却也知晓人参不易乱吃,这便细致问清楚了。
方子苓道:“他底子亏空,怕是虚不受补,三五年的小参尚可,多年头的恐会气机难畅、燥火胀滞,需得徐徐图之。”
秦既白拱了拱手:“我省得了,多谢方大夫。”
见俩人说罢,裴松将怀里的小布包拿了出来,正要掏银子,却被方子苓按住了手:“几味草药便罢了,左右明儿个还要来送兽骨,到时再算吧。”
话虽这般说,可裴松心中明镜,方子苓没打算收他药钱,他麻烦人这许多,很有些难为情,可再坚持就显得生分,便抿了抿唇将布包揣回了怀里。
时辰不早,屋外又寒风萧瑟,得早早起程回了。
方子苓掀开棉门帘,将俩人送到门口:“方子我夹在药包里了,到时若再抓药,也无须累着来回跑。”
同人道过谢,俩人缓缓往家行去。
天色阴沉,远山飘起青云,风声似兽吼呜咽,眼看着要下雪了。
汉子本想赁驾驴车,可一听说来回要八文钱,裴松如何不肯。
拗不过他,只得将他手握紧了,快走个小半步,也挡些风。
裴松身上裹着披风,倒是不冷,可里面还穿着汉子的一件外衫:“冷不冷?里头这件脱给你。”
“不来回脱了,再受了寒。”秦既白向来小心他,眼下晓得有了娃儿,恨不能含进嘴里。
裴松扬着眉笑,伸手揉他发僵的脸:“你冻坏了哥也心疼。”
“我是汉子,不冷。”秦既白握着他手,时不时就放嘴边亲一口,哧哧地笑,“松哥,咱俩有孩子了。”
他感觉和做梦一样。
打他揣了那钗匣上门提亲,到眼下这冷风中,不过半年光景,于他而言,却如在梦里,心口溢满甜,生怕用个大劲儿便清醒。
阿娘过身后他便没了家,可与裴松成亲,他又有了亲人,又有人管有人疼了。
裴松心思粗,只当他是要做爹了高兴,咧着嘴跟着呵呵直笑。
寒风迎面,他忙不迭拉住汉子的大手快走了几步:“得快些回家,别再冻坏了。”
厚云遮住日头,天光也黯淡了去。
秋冬黑得早,家家户户都点上油灯,昏黄一盏亮起一户,远远望去如萤火微光,却暖得人心发烫。
到家时,不过申时,可天色浓重。
不到饭时,裴椿正在堂屋纳鞋底。
前阵子忙着做袄子,又晒了两日袼褙,眼下才有余闲做棉鞋。
棉鞋舒不舒坦底子最要紧,常言说的千层底便是这片片袼褙摞在一块儿,穿线缝紧实的。
浆糊粘得袼褙干透后很是硬挺,粗针都难打穿,得夹在两腿之间,一手捏紧了针头打着旋地钻出孔,再将粗线穿过去。
油灯晃了晃,外面忽然起了喊声,裴椿忙放下针线去开门,就见裴松和秦既白家来了,手里还捧着个瓷盆。
“这是买了啥呀?”小姑娘凑近来瞧,就见盆里装着半只鸡,她睁圆眼,“小鹿卖出去了?”
裴松笑着点点头,抬腿进灶房:“卖了足三两,这不天冷了,我俩顺道买了鸡,盆子明儿个还就成,还多添了些钱,一并将下水和鸡血也装回来了,咱晚上炖汤喝。”
农家户吃一顿荤腥不容易,这样半只鸡得是年节才有的。
裴椿欢天喜地追进门:“阿哥放着我来吧,你快去歇歇。”
“是得歇歇,走一路脚疼。”鸡拔过毛,还得焯水去腥,裴松怕烧火脏了披风,忙解下来叠好了。
他才跨出门去,就见汉子打屋头行了过来,手里拿了件棉衣:“晓得你急着脱,也不说背个风,再寒着。”
“我身子骨硬实,哪儿那么容易寒着。”他低头瞧了眼汉子手里的袄子,笑着道,“新衣裳就拿来给我穿。”
秦既白不吭声,只顾着披在他肩头,他轻声说:“说多了你该嫌我烦了,可自己偏不在意。”
“不穿这个,还不到三九寒天,干个活的工夫再热出一身汗。”
“那你先披着,我去给你拿旧的,那件薄。”
见裴松点头,汉子接过披风,拾起步子匆匆又进了屋。
裴椿到水缸舀了葫芦瓢清水,瞟了眼俩人,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今儿个炖鸡汤,正好家中还余有土豆,切作滚刀块儿下进锅子,别提多香。
鸡肉焯水得趁冷水下锅,这样才能将血污漂出来,熬汤鲜醇不腥腻。
裴松坐在小马扎上削土豆,刀才拎到手上,秦既白便蹲了过来:“松哥我来干吧。”
宽大的旧棉衣穿上身,裴松笑说:“哥再是不会做饭,土豆皮总削得好。”
“你坐灶边烤烤火,这一路冷的。”
裴椿看看俩人,虽早惯了秦既白走哪儿跟哪儿,可这也太黏糊,她温声道:“小白哥你歇去吧,这点活儿要不着仨人。”
秦既白眉心皱紧,张口闭口地想说又没说。
裴松瞧着他乐呵:“想说就说,椿儿又不是外人。”
勺子轻轻搅了把水,血沫浮起,裴椿看过来:“啥呀?”
裴松埋头削皮:“没啥,就哥有了,白小子当个天大的事儿办,削个土豆皮都不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