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冷水拍了把脸,才清醒些,就听门外一阵嘈杂,紧接着拍门声响了起来:“松哥儿起了没?好事儿好事儿!我可进院了啊!”
花里胡哨的尖嗓子,一听就是刘媒婆。
她一张嘴舌灿莲花,啥破烂玩意儿都能吹得天花乱坠。
听她说好事儿,裴松是八百个不信。
这会子,裴榕和裴椿已然到院里迎人了。
裴松慢悠悠地漱好口,就听小妹的声音传了过来:“阿、阿哥你快来!”
“来了!”
裴松跨门出去,一抬眼正见个年轻汉子站在自家院里,衣衫上虽打满了补丁,却干净平整。
刘媒婆见人出来,脚下一阵碎步,忙给裴松拉到一边说话儿。
她手掩着嘴,挤眉弄眼:“这可没得挑了吧,秦家的大儿子,相貌堂堂,村子里好些姑娘稀罕呢!”
“虽冬里生些小病没养透,可年轻力壮不愁好不了!”
“打小跟着秦铁牛山里头打猎,手上有活儿,往后有的是好日子!”
裴松轻叹了口气,久久未语,都在村子里住着,谁又不知道谁。
裴松名声不咋好,可那秦家也不遑多让。
平山村三面环山,多的是山兽。秦家汉子秦铁牛一手打猎的好本事,就是闹灾最严重的那几年,家里也吃得上饭。
可是好景不长赶上发瘟疫,起初是镇子上闹起来的,被过路脚夫带进了村子,白布裹尸,秦铁牛的老母和媳妇儿没熬住都去了,留下个儿子秦既白。
本来幼年丧母日子就难熬,没两年秦铁牛续弦娶了卫氏,隔年生下小儿子,这个家便再没有秦既白容身的地方。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卫夏莲不拿他当自家人,挑拨离间的亲父子间也生分了。
这些年小儿子大了,卫夏莲嫌种地、打猎低贱没出路,妄想祖坟冒青烟,要供儿子念书。
笔墨纸砚最是费钱,家里供不上,她就找茬秦既白吃得多,想连饭食也克扣下来。
去年冬天,瑞雪丰年,可穷苦人家最怕的就是天寒地冻。
秦既白跟着阿爹上山里打猎,受冻染了重病,兽皮子换的银钱全叫卫夏莲拿去了,给这十七八的汉子拖得骨瘦如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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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代亩不同于现代亩,古代亩由步宽而定。
本文架空历史,16亩约合现代10亩左右。
第3章 寒日冰河
裴松扭过头,朝秦既白上下打量一二。
这个年纪的汉子,吃得多长得快,个子猛窜、肩背逐渐厚实起来,能扛住事儿了。
可这小子,和他差不离高,往好听了说,最多高他两个指节。
还有他那身板子,薄得纸片似的,秋冬风大起来,怕是一吹就倒。
许是察觉到了目光,秦既白抬起眼,四目相对时,他颊边陡然涨起一片绯色。
裴松忙抽开视线,边上的刘媒婆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儿,他目光似是找到了去处,紧着落在了刘媒婆表情丰富的脸上,可脑子里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
也记不起是几多年前,反正是个寒天,深秋快入冬了,山间雾气蒙蒙,风一打过来刮骨似地叫人直哆嗦。
裴松挎着木盆子到河边洗衣裳,他名声在外,未出阁的闺女、哥儿都不愿意同他过多往来,生怕沾染上分毫连带着自己也难嫁人,因此他连洗衣裳也是一个人。
三丈来宽的河里结了薄冰,用棒槌砸两下,冰面就“嘎嘣”破开口子。
衣裳荡进水里,裴松才捶了三两下,就见个圆溜的黑球在冰河里浮荡,他定睛看了好久,待看清时,冷汗倏然爬了满背。
那是个孩子,也不挣扎,好像死过去了。
他急得捞起衣裳扔在岸边,顺着河流往下头狂奔:“来人啊!有娃儿落水了!”
山里冷清,又起大雾,只有回声荡在山坳间。
裴松跑得鞋子都掉了,实在没法子,他心一横,脱下破棉袄,扑通一声扎进了湍急的河里。
十来岁的娃儿,袄子浸透了水,比年猪还沉。
裴松再是地里干活,腰背结实,拖个半大小子,还是险些爬不上来。
死命给人拽到岸边,裴松半刻不敢歇,凑到娃儿身前拍他的脸。
死白死白的,手指往鼻端一探,没气儿了。
他慌得反回身,提住娃儿的两只脚背在肩上,倒吊着他来回跑。
山风在耳旁呼啸,浸湿的衣裳贴着皮骨往下坠,就在裴松呼哧啦喘累得快要背过气时,终于听见一阵猛咳。
他眼泪差点掉下来。
长喘一息,跟着肩上的重量,瘫倒在地。
……
见裴松兴致不高,刘媒婆忙拍了把手:“这汉子眼下是瘦,可老话儿说得好,有骨头就不愁肉!到夏捂一遭病好透了,准壮实!”
裴松:“……”又不是卖猪崽。
见几人目光全朝他看过来,裴松吞下一息,开了口:“他不行。”
声音虽然不大,却斩钉截铁。
秦既白都还来不及说话,刘媒婆先急着问出声:“为啥啊?!”
裴松不好嫁人,除去他性子泼悍不说,还因着他下头拖着一双弟妹。
裴榕十九了,眼瞧着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裴椿虽小些,可也得置办嫁妆,裴家无父母,这些事儿就都得裴松来操持。
哪家汉子能愿意夫郎掏空家底贴补娘家?都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个顶个的精明,往外头倒动一针一线,眼皮子都得跳三跳。
而今能有个汉子点头,不瘫不鳏,那都得烧高香、拜祖宗。
这裴松竟然不应。
投射来的目光灼得人脸疼,裴松脸颊绷得死紧,恼道:“我什么年纪,他什么年纪!”
他已经二十有三了,村子里他这个年纪的早已经嫁人生子。
而眼前的秦既白,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八岁,做什么要同他这样的哥儿蹉跎一生。
裴松往前走了几步,和秦既白面对着面。
日光淡淡落下来,散尽了清晨的雾气,裴松凑近年轻汉子的脸,温声道:“是你继母迫你来的吗?”
六年七个月又十三天,他再一次这般近的同他说话。
秦既白抬眼看他,只那么一眼,喉咙、心口子齐齐抽紧,耳朵连着颈子全都红了。
裴松见他不言语,轻轻叹了口气:“不论是为了啥,你都不该和我,回家同你爹娘说了,寻个年纪相当的姑娘、哥儿,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才是。”
那双干惯了农活、粗糙却有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是心疼。
秦既白目光颤了颤,唇线拉得平直,好半晌才开口:“松哥,没人迫我,我自愿的。”
他叫他“松哥”,不是村里婆婶、汉子那般叫他“松哥儿”,这两个端正的字,裴松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他扬眉笑了下:“你这孩子说的傻话,你这小的年纪都没认识几个闺女、哥儿,啥是自愿都闹不明白,还自愿。”
秦既白急起来,病弱苍白的脸上现出半片急红,他近乎剖白一般道:“松哥!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娃娃!我都明白!我真的是自愿的!”
那双眼睛清澈、热烈,好像多看一会儿都要灼伤人。
裴松再是愚钝,也能从这坦诚的目光里看出真心,至少在这一刻他诚心实意。
可越是这般,裴松越畏缩。
他干涩笑着看去刘媒婆,装作浑不在意地朗声道:“他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咋好给人往我这领,村里人多口杂的,再胡说八道了去。”
刘媒婆心里头不是滋味,她保媒这么些年,见过太多牛鬼蛇神,菩萨面却蛇蝎心肠的、虎狼窝里吃人不吐骨头的……谁家肠子不是九曲十八弯,有点好处就狗吃屎的往上扑。
可裴松不是,任是他名声如何难听,她也知道他不是,若不是苦日子逼得人发了疯,谁不想和和气气做个好人?
刘媒婆凑近些,苦口婆心地劝他:“哎哟松哥儿你想那些做啥,秦家汉子年纪虽小,可咱没瞒没骗,两厢情愿的有啥可为难?”
她声音放得很轻:“再咋说也比冯庄户好吧,一个鳏夫还带俩娃儿,那种人家你都乐意多瞧两眼,这个咋就不行了?”
裴松重重呼出口气,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秦既白。
他青涩的脸孔虽因着久病未愈而形容恹恹,可仍然掩不住俊朗,秦既白的生母荣氏出了名的好看,他自然也不差,只待病好透了,身子骨壮起来……
裴松沉声开口:“他不行。”
“咋就不行!”刘媒婆急地直拍大腿,“那、那冯庄户都行,他干啥不行?!”
裴松不敢瞧秦既白渐红的眼睛,偏开目光,却不小心看到了映在地上的微微发颤的影子。
他狠下心来:“不行。”
秦既白点了点头,脸上扯出个难看的笑,就听一阵窸窣碎响,他自怀里掏出个长形的木盒子,塞进了裴松的怀里,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