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个年轻人类,也是我害死的?
  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他的亲朋好友一定很伤心。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
  综合下来,他只得出一个答案。
  倘若能活着出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杀死波诺。
  “你被逮捕了,江奕先生。”
  “谢谢,我犯了什么罪?”
  “《德尔斐刑法》第一条,渎神罪。”
  江奕笑了。
  📖 巴别塔 📖
  第67章
  在花园深处,一顶缀有彩色小流苏的塔夫绸遮阳伞下,藏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人。
  他穿着深紫色的桑蚕丝短上衣,带华丽褶边的袖子,齐膝短裤,黑色长筒袜,一双无筒鞋,镶有鲜亮带扣,还有一件淡紫色外套搭在扶手椅靠背上。
  江奕放下玻璃杯,指尖滑过众多书脊,最终定格在《曼侬·勒斯科》,他抽出这本书,翻看起来。
  没多久,半杯牛奶潘趣发挥作用,他意识醺然,文字在他眼中变成一轮轮黑白漩涡,花儿的香甜簇拥着他,在他唇边呼吸。困乏以美梦贿赂他,他拒绝了,他想把这些书都看完。人总爱在该睡觉的时候才想起发奋图强,正如不可弥补的错误都是在最清醒时犯下的。
  他喜欢待在这里,因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如果去大厅,或是礼拜堂,他就会见到那些曾经欺负他的孩子。他们现在是他的仆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被发配到塔耳塔洛斯监狱,到谪咎汀,布恩庄园,为这位头等罪犯、被关押的主人服务。
  三年来,江奕每天都过着贵族般的生活。他被安排剑术、马术、艺术等课程,还有诸如文学沙龙、马球比赛、宗教仪式、庆祝宴会的筹办工作。
  波诺送了他一只全身雪白、眼睛漆黑的独角兽,叫德尔塔,是融合纯血马与一脚鲸的基因培育而成。德尔塔不仅外形优美,而且温顺有礼,像个来自童话城堡的小王子。
  被逮捕那天,总管卡俄斯告诉他,波诺很看重他,缺什么尽管提,至于仆人,随便玩,不服从的直接宰掉就行。江奕让他转告波诺,他缺一双被染成蓝色的手。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收到两大筐被涂抹蓝油漆的断手。有老人的,也有婴儿的。
  此后,有关他与波诺关系的诡异传闻在庄园内到处流传,有说他是波诺内定的圣殿接班人,也有说他们正在进行一段充满罪孽与耻辱的交往。其中不乏有人把他当作平步青云的工具,蓄意接近、讨好他。江奕不得不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或逃到没人的角落。
  直到这事传到波诺那里,当晚,他的半数仆人被吊死在了花园的五棵月桂树下。
  在这里,他没有字愈、手机,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人真正愿意靠近他、了解他。
  他只有穿不完的衣服,以及看不完的书。他有专门用来存放艺术作品、高科技设备和金银珠宝的塔楼。他还有一台天文望远镜,可以用来观察火星上的小狗。
  他时常见到波诺,还有除波塞冬以外的神祇。昔日,他无比敬爱的园长赫拉,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正眼瞧过他,原因大相径庭。
  波诺喜欢在公开活动上发起恶趣味游戏,但他从不参与,也不允许江奕和那些神祇们参与。他享受当一名旁观者,并勒令他们陪他一起。而活动开头越高雅,结尾就越低俗。
  到最后,江奕目睹这些人,他们仿佛被夺去灵魂,横七竖八,在波诺带着甜蜜的微笑离座后打成一片。
  “那个奇怪的四棱锥到底是什么?”江奕问。
  回答是一个小男孩的精神世界。
  “我想知道卢卡斯现在怎么样,还有……还有我的父亲。”
  波诺稍事停顿。
  “等十一岁。”
  回忆完毕,江奕喝完剩下的潘趣酒,抱起书和外套。两道影子打在扶手椅上,将他全然覆盖,他猛地转头,看见卢卡斯,和一个形如骷髅的男人。
  “生日快乐。”
  第68章
  他们沿着铺地的鹅卵石,走在沁凉的月光中。
  园丁们讶异地望着这个瘦小干瘪的男人,他满脸密密麻麻的老年疣,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木乃伊,和一个那么干净、漂亮的男孩相伴而行,后面还跟着一团套礼服壳子的空气!
  很难想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江奕带他们到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三个人的晚餐。
  落座时,男人说了句话,在得知庄园的主人无法作出回应后,他情绪激动地跪在地上,边哭边扇自己耳光,扯他那一头稀疏的、稻草般的黄发。
  卢卡斯掏出随身本和孔雀羽毛笔,江奕接着“你可以去试试”这句话另起一页:
  没关系,我们可以写字。
  他迟疑了一下,添笔——江先生。
  男人看过文字后起身,伏在餐盘边,抽抽噎噎地写:
  对不起,孩子,我亏欠你们的太多……
  我爱你们,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
  我恨我自己,爱越大,恨越深……
  他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细软无力,仿佛一触即塌。然而江奕的情绪并没有为这些煽情话所刺激,他从未感受过父爱,甚至因为蔺哲的关系,他对父亲这一角色持有某种近乎排斥的态度。
  “谢谢,”他在第二行文字后面写,“我们吃饭吧。”
  用餐过程中,他试着去谅解父亲的行为。是的,假如没有那管蓝血,他会像正常孩子那样在伊甸园长大,和他们一起学习、玩耍,然后被送到这里当仆人,说不定三年前他也会死在月桂树下呢。
  他又瞥到纸页上的“恨”字,心生疑窦,问:“您不恨波诺吗?”
  对面的人看到这话一哆嗦,把火腿片塞进嘴里,抓起笔飞快地写,写了将近五分钟才推送给他:
  千万别这么想,孩子,波诺是我们的恩人。在你母亲遇难之际,是他为你打开了新人类培养舱的门,否则就算你不沦为畸形儿,也会被灯塔防御系统消灭。后来我锒铛入狱,也是他大发慈悲继续收留你。试想,如果你最讨厌的……如果一只老鼠偷了你的基因,让它的崽长成你的样子,全世界都知道你有个老鼠儿子,以此取笑你,你会给它们留条活路,还供它们好吃好喝吗?孩子,波诺能成神不是没有道理,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而我不过是你的微不足道的仆人。你要对他感恩戴德,我们都是他的仆人。
  江奕凝视这段文字,屈辱在喉间哽得生疼。他扬起下巴擦了擦眼睛,写道:“可是有六年,他让我像个傻子似的活着。他把我,还有其他人,当展品向外界展示,而我们在里面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利用我灭绝埃塞俄比亚高原狼人,纵容谬态教在东非大裂谷垄断生存资源,使用平民进行人体实验,他对待人类惨无人道,他是人类的公敌。
  “他把我圈禁在这里,强迫我陪他观看那些肮脏的、邪恶的、可怕的画面。他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他只想支配我,将我收归己有。他期待我能够全身心服从他,他在您身上已经成功了,可我无法忘记我的初心和使命。”
  他的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笔——
  傻孩子,傻孩子,波诺没说错,你果然被人类污染了。你的所谓的“初心和使命”,在当今就是个愚蠢的笑话。你认为你被观赏和支配是一种不公,可是千百年来,人类不都是这么对待动物的吗?他只是把人类对待动物的方式反用在人类身上,有什么问题吗?这是人类应得的报应。时代变了,人类不值钱,我们能活一天是一天。另外,他给我看了你在台上表演的视频,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瞎子亲吻,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主意。他可真行,为了套住你,不惜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下贱的狗杂种!
  “这不是他的错,他是好人,”江奕两眼含泪,“我……我爱他。”
  “胡闹!你知道什么是爱吗?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爱你并值得你爱,我、你母亲,还有波诺。”
  “对不起,我不想再见到这个名字。”
  “你母亲也不想见到你爱上别的男人,如果她看得见的话。这个可怜的瞎子,他除了会亲你还会干什么?我猜他一定没有父母吧,没人疼没人爱,才在你身上打主意。”
  “我爱他,我写得很清楚,我爱他,谁都改变不了,他也不行。”
  “你知道你应该选择谁。”
  “我知道我应该选择谁。”
  写完最后一笔,他们就不见了——父亲、卢卡斯,以及他们的交流工具。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只是在特定情况下被赋予纽带。
  江奕对着残羹剩饭发了会儿呆,推开餐具,趴在桌布上。夜色氤氲,布恩庄园的主人哭了,不被认可的孩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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