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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金宝没抬头看他,大拇指随意捻掉手边几滴泪,低头继续道,“我还有些底,我只留些盘缠和本钱,其余都给你,足够你熬到开锣。”
  “我不要唱戏!”玉芙突然倾身搂住金宝的脑袋,“求求你,你留下来!你帮守好这个家!我就要守住这个家,没了这个家,我什么都不是!”
  金宝由他抱着,也由他哭,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放开我吧,透不过来气儿了。”
  玉芙这才放开手,头低了一点,看着他,软声哀求,“你别走。我好不容易有了家,不要它散。”
  “这算什么家呢?”金宝不敢再看他的眼,站起来,拢着他,让人的脸贴着自己。他低下头,盯着这人的发顶,“你等我,等我从别处安稳了,再回来接你。到时,我给你家。”
  “不要。”玉芙闷闷地说。
  “那你,和我走?”金宝哑着嗓子。
  玉芙又是很快摇头,没有抬头看他,也并未再说什么。一片薄薄的肩头轻轻抖着,似是忍得很辛苦。
  金宝看他的模样,下了决心。他慢慢从夹袄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首饰包,轻轻推了推人,递过去。
  玉芙摇摇头,不肯接。
  “打开看看吧。”他硬塞在人的手里。
  玉芙草草一掀盖子,心想无论是什么,都不再受他的。没成想,一打开,盒子里的物件儿让他心惊——
  竟然是周沉璧的翡翠扳指!
  “还记得么,这是谁的?”金宝轻轻开口。
  玉芙顾不上答。
  他把这块透着水的小绿石头爱惜地包在手心里,然后紧紧握住,泪止不住地又淌下来。
  “那日,你看着它失神,我以为你喜欢,就买下了。我怕是死人手上撸下来的,就偷着去打问。”金宝慢慢道。
  “然后呢!”玉芙急着听下文,心思很乱。
  “没几下就问出来了,这是广和楼的伙计王六儿捡的,他拿去销赃,怕当铺伙计起疑才编排的,说是落魄伶人卖他的。”
  玉芙失神地听着。
  “王六儿说,那日你在广和楼醉态百出,和周公子闹了一宿,等你们走了,他来收拾残局就发现了这戒指。”
  “我……”
  “我知道了这缘由,自是不能再给你,所以它一直留在我这里。但如今……这物件儿得给你,你留个念想也好,直接当了也罢,都随你。”
  玉芙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宝。
  “柳玉芙,你听好了。我给你,是叫你知道,你别总是一副可怜的样子,你不比谁差!我,我看你更是顶好!他,他也没负过你!”
  金宝有些急,“那天,你听了当铺伙计一言,定是又自怨自艾,想着这人处处留情,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就赌气了起来,越想自己越不过是个玩意儿。”
  他伸出手,正过这人泪水涟涟的脸,使了些力气,“我告诉你,柳玉芙!我,他,我们从来没想过作践你,你自个儿也要点儿好!这个扳指只是丢了,从来就没给过别人!还有我……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对你,你得没得这个男妾的名分,守不守这个家,你就是你,不用这些个旁的!”
  这人的话很凶,玉芙攥了攥拳,又下意识地扶了下肚子。
  金宝一把扯过他的手,“不准摸!以后也不要昏头昏脑做这些,你给我清醒清醒,该唱戏唱戏!”
  玉芙刚要开口,金宝又一把放开他的脸,三把两把给人胡乱抹了泪,“行了,我走了!”
  他道,“别太记挂我!你呀,你不顾我前程,擅自拿了我的契,我该恨你!我不顾你情分,非是要走,你也该恨我!咱俩确是冤家!”
  金宝说罢,竟真出门了,就这么离开了周宅,离开了北京。
  第95章
  三年后。
  今年开春儿早,最后一场雪一化,风就似暖了。金宝只穿了夹袄,带了两壶酒,一小包纸元宝,就一路上山去了。
  他是来找一处坟的,不难找,顺着打听来的路一路上去,便看到了。它独自占据着一座向阳的山岗,没有祖茔的喧嚷与层层宗室牌位。
  只它一座。
  坟冢由青石垒成,两个威武的石像生一左一右,一张白玉祭台,缝隙里已生出几株青草。坟的边界,勾勒一排低矮的常青树,不阻隔视线,只将这一方天地温柔地圈起来,自成世界。这里能望见远处的驿道,能接住每一天最早和最晚的光。
  地方选得不错。
  金宝拿出一块巾子,扯了酒壶封口,含一口酒喷湿巾子,擦拭着墓碑。这方碑应该常擦,抹掉浮土便反射着流动的云与天光。
  他盯着一串写着皇清的生辰卒月出了会儿神,又起身把酒供好,念念叨叨烧了元宝。
  这就倚着墓碑,扯开另一壶酒,独自喝着。
  你死的太早了!他忿忿地想。我恨不得把你这坟刨掉,拉你出来再活上它几年!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玉芙扯了扯被子,身旁传来温暖的热量。
  “小东西。”
  “你……你醒啦?”玉芙赶忙转身,急急地就钻进人的怀抱,不管不顾地抱紧,“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什么话,不是不准我死?”这人笑着。
  “就是不准!你倒是听我的呀!”玉芙把脸埋着,无措地哭了起来。
  越哭越恨自己,这泪永远不争气。不准哭!不准哭!人已经醒了你哭什么哭!
  冰凉的泪却根本止不住,兀自在枕头漫延。玉芙不愿意睁眼,他知道,又是一个美梦,变成噩梦。
  你还怪我,他想。
  煤球儿感觉到主人醒了,这就凑上去,拱进人的颈边,呜呜咽咽。
  玉芙抱着温暖的煤球儿,安抚了这只大狗,又抹了把泪,起床了。
  周沉壁已经死了三年。
  金宝走后的第二天,玉芙早早来到医院,他赶上了洋大夫的治疗。
  几人先是把人脱得精光,食指粗的皮管子连着触目惊心的粗针头,就要往人身上扎。玉芙惊呼一声,护士怪他见识浅,只道这是时下最先进的皮下输液。一番折腾后,这人的大腿、腋下、背都留下了触目惊心的淤痕。
  漫长的输液后是更加不忍卒视的灌肠。为了维持营养,只能把诸如牛奶、肉汤、糖水等流质食物就这么从肠子灌进去。
  洋大夫最后还要尝试饲喂,他拿手拍拍人都脸,毫无反应。护士小心地拿勺子给人喂一勺汤水,可灌不进去,都顺着这人的下巴流进了脖子里。
  玉芙忙上前去,给人擦掉,“不要喂了。”
  洋大夫便作罢,一摊手摇摇头,“那我们晚上继续。”
  “你受罪了。”玉芙俯在人耳边,然后稳着心神帮人擦洗干净,刮了脸,又换了新衣裳,再翻动翻动身体。一番操作如常,给人维持着体面。但是喉头已经哽咽到疼痛,他恨不得趴在这人身上不管不顾地大哭一顿!
  又过了三五日,周太太请了法师招魂,仍然没有用。
  玉芙在病房里熏起了龙涎香,想驱散让他不安的味道。“今儿我不出门,只陪你,我还揉了胭脂。”他坐在床边,拉着人的手轻轻按着,“你起来看看呀。”
  他说了几句,盯着周沉璧出神。
  这人一副蒸腾着热气儿的身体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皮肤的几处青紫已经变成了水泡,严重的地方已经溃烂,覆着厚厚的药膏又熏着香,仍然掩盖不住一股味道。
  “你这样受了大罪,还较着劲,是因为我不准么?”玉芙想。
  “凤卿,梨园行也要成立工会了,是么?”
  “是,不日就要开大会!就是要把这七行七科都管一管,尤其是那破经励科,里外不沾灰又两边通吃!”
  “那你肯定要做会长了,我再给你做两套西装。”顾大手里已经捧着一套,这就要伺候他出门。
  “各处的堂子也都叫取缔了,可算能好好地唱唱戏了。倒是你,你个老斗还要赖着我,也不怕误了我的名!”小凤卿睨他。
  顾大讪讪,“不赖着,一会儿你出门了,我就去铺子。对了,明我约了一处照相,说师傅是上海来的,手艺好。”
  “那你明天也好好拾掇拾掇,把你这脸儿剃剃,我照完了,我俩也叫他再照几张。”顾大一怔,赶紧拢了西服放到一边,又讪着脸上去,从背后贴着人。
  小凤卿扒拉开他拢在自己腰上的手,“他妈的,蹬鼻子上脸!”
  顾大现在不是很怕他,非要抱着温存,小凤卿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人揉搓。
  “今天我午饭也在铺子里吃,你别记挂了。”顾大在他耳边咬。
  “行了行了,都要晚了。”
  顾大箍着他,下巴抵在人的肩头,一口一口嗅着老山檀的味道,继续得寸进尺。
  这几年,小凤卿没少让他吃苦头,但他也想通透了,横竖就认准了这个人,便也认下了自己的低三下四。不仅几次三番,狗皮膏药似的,打不跑骂不走,三年前又真的生了场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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