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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这么怨我?”他哑着嗓子。
  前儿说着散的是他,今儿又拽着怕散,可这露水情缘怎么拽得住呢。
  周沉璧苦笑。
  自己和这小戏子坐在一地糟污里,这是在做什么。
  台下锣声又起,丝弦也起了调,正是一出《武家坡》。
  玉芙正抽泣着,一听过门儿,身子动了动,居然按下痴念,安静了些许。
  “皮猴儿今儿换了一折子!”
  这折子戏他最熟,或许…或许自己还有…还有…这艺!
  便收起一番胡咧咧,屏息听,台上柏青正唱着,“手指着西凉———高声骂!”
  一个“骂”字,嘎调拔得利索!
  自己也最会这“带怒拔高腔”,小结香这下稳了!
  玉芙便卸了点力,靠在人肩膀,边听边小声哼。
  周沉璧看人静下来,给他抹了几把眼泪,心思软了些,也这么坐在地上和他凑头听着。
  身边的人突然露出几声很轻的闷哼。
  “怎么了?”周沉璧问。
  玉芙侧着点身体,挺了挺腰,“没…没事…听戏吧。”情绪平复下来才知道疼了。
  周沉璧不疑有他,搂了搂人,几句后,他低笑一声,“你这师弟…还不到二八的年纪,怎么唱这出老气横秋的戏。”
  “王宝钏这十八年苦守…学戏的,可是最懂这苦守。”玉芙低声喃喃。
  “这戏…不好。”
  “哼!你们个个都有主意,廿三旦怕我师弟和他争彩,让他改武戏,方军门又说武戏抢了小凤卿的风头!今儿改青衣专攻唱,你又嫌不好!”
  玉芙坐在地上挨着疼,又起了哭腔和他一顿乱嚷。
  周沉璧听得出来,这结香艺确实好。这折子戏唱功繁复,最是考验功底,可这孩子打眼儿一瞧,就是个俏丽花旦,何必舍长就短。
  而怀里这个才正是块大青衣料子,等嗓子好了,定能好好露露脸。
  玉芙见人不言语了,又恨他从来不懂得疼人,心里绞紧了几分。
  周沉璧却有些熏熏然。
  这“青衣”正猫儿似的蜷在自己怀里,软绵绵的。他和人家好过、闹过,却真没给过人什么好东西。低头看,雪肤红痕更是艳极美极,便搂紧了人,又摘下自己的翡翠扳指往人手上套。
  楼下的唱腔猛地拔高——
  “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
  四句垛板一气呵成,喷口清晰如碎玉崩珠,在二楼竟都听得真切!
  楼下爆发出阵阵叫好!
  连…连这段结香都会了?满堂喝彩声中,玉芙恍惚听见……
  “师哥,你这垛板怎么唱得这样稳?我就气短..."
  “哪有那么长的气?我这是偷气!”
  就这么一句…竟让这小皮猴学了去?
  妒意混着酒劲儿往上涌,他猛地甩开周沉璧,翡翠扳指甩得老远。
  “闹腾!”
  周沉璧只以为玉芙和他作态。
  楼下又正唱到一处关键——“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
  天下传!
  玉芙心里念着!正是到这最难的三字拖腔!
  这三个字像刀子,生生剜着他的粗大嗓子。
  去年…去年自己好的时候,最多唱了二十八板!
  一板...两板...柏青竟越唱越稳…
  玉芙撑起身体,挣扎着往门外跑。
  周沉璧正撅着屁股捡扳指,一个没留神,竟让人跌跌撞撞冲出包厢,门外的小厮正踮脚看戏,竟也被玉芙醉醺醺地撞开。
  “快拦住!”周沉璧这才反应过来。
  可这玉芙红了眼,已经连滚带爬到了一楼。
  袍褂还未系好,散乱着,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往台前挤。
  柏青的拖腔已到二十板!
  小人儿一身黑褶子,在汽灯下更显瘦小。可在玉芙眼里,周身黛色上缀补杂色绸,这“富贵衣”耀眼刺目。
  “传”字还在往长拖,眼瞧就破了二十板!
  玉芙喉头翻滚,酒气、妒气一起往外冒,“停下...给我停下!”
  他挣扎着冲到台前,“停…停下!”却被经励科陈三儿一把抱住,又捉奶猫似的提溜进后台。
  台上柏青唱腔纹丝不乱,那个“传”字仍在台上盘旋。
  “怎么回事?”
  经励科扯了个人进来,惊动了小凤卿,“哪儿来的醉鬼!”
  廿三旦也撩着戏服下摆,疾步而来,满头点翠乱颤,待看清人脸,“玉芙?”
  “你个...唱梆子的...臭兔…”看是他,玉芙喘着粗气,口不择言。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小凤卿上去就是一巴掌,“给我清醒清醒,敢砸我的场子。”
  这一巴掌下去,玉芙便晃了晃,好像昏醉了过去,不再撒泼了。
  廿三旦忙扶住他,“凤老板,孩子正倒仓,心里苦...”
  “孩子?!戏比天大,我管他老子孩子!”
  小凤卿说着又扬起了巴掌。
  那边柏青也收了腔,到了后台,正是看见玉芙!
  “凤老板住手!这,这是我师哥!”柏青拦下巴掌。
  “师哥?”小凤卿放下手,凤目瞪着俩人,“他妈的,窝里斗!”
  又冲柏青道,“俩人一起滚,你!明儿给我麻溜儿地腾戏码!”
  “凤老板……”
  柏青不明所以,又是急又是怕,瞧着就红了眼。
  廿三旦悄悄摁住柏青肩膀,冲他使个眼色。
  周沉璧此时才挤进来,“凤老板,叨扰了,这是我的人。”
  小凤卿瞅了廿三旦一眼,慢慢悠悠开口,“周公子,谢谢你一直捧我广和楼的场。既是如此,赶紧把人带回去罢!”
  说罢,朝人一个点头便大步走开了。
  周沉璧没言语,给玉芙拢了拢褂子,又脱下西装一把裹住,起了身。
  “凤老板发话了,都散了散了!”廿三旦挥挥袖子,遣着这一个两个看热闹的。
  而后又冲柏青道,“结香,你今儿讨了好彩,给哥哥救个场!”
  “何老板,不行,我师哥他……”
  “结香你看,周公子后边儿还有局,怎好这样带个戏子出去!”
  柏青抬眼一看,一旁的周沉璧衬衫糟污不堪,领带松着,倒是和上次周宅瞧着不太一样。
  可这人眼光却还是阴冷冷的,叫人没来由地就有点儿怕。
  见他看,几个小厮立刻挡在他身前,替主子挡着这不体面。
  廿三旦继续道,“我这就先带玉芙回去,你看他这一身酒气!我自会照顾好他。”
  周沉璧往前一步,好像想再看看玉芙,可被小厮挡着,又作罢。
  行动间,柏青突然看到一点碧光闪过,他眼追着瞧,原是这人手里的象牙扇,两颗翡翠耀眼得很,再往下…再往下竟是——
  扇子穗!
  是师哥…是师哥亲手编的那条!
  廿三旦见他不松口,只道他真是倔,“难道你明儿真想撤了戏码?皮猴儿,你就放心把师哥交给我,踏实唱!”
  “…”
  柏青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师哥,又瞅瞅周沉璧,这人的眼神里,好像确实有师哥。
  他便开口,“那…有劳何老板了!”红着一双眼又是作揖到底。
  廿三旦抚了抚鬓角,“你就替哥哥好好顶上一场!彩全归你!”又是一个眼风,“倒是我,这才刚扮上,头勒得生疼!”
  周沉璧隔着几个人,冲他一个抱拳,“鸣仙,有劳了!”又朝身边一个小厮使了眼色,便匆匆离开了。
  留下的这人紧忙往出掏着彩头。
  广和楼外。
  “爷,凤老板托人带话,说今晚不过来了。说是…家里那位近些天儿…身子不大好。”长随胡子快步走到顾焕礼跟前,低声道。
  顾大冷哼一声,好坏还不是烟馆里熬着?
  “还有件事,”胡子凑得更近,“方才有人喝醉了闹场,差点搅了戏。”
  “你们看着办,”顾大皱眉,“打发了就是,替凤卿出气!”
  “原本是要动手的,可仔细一瞧…”他搓着手,故弄玄虚,“发现动不得...”
  “嗯?”
  “其中一个是...是二爷捧的人!”
  “老二?”
  “是了,”胡子点头,"听说二爷近来很是上心,把人养在公馆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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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柏青强撑着又上台唱了一折,也拼出了叫好儿和彩头。
  可嗓子本刚养好些,连赶个场子,又唱了双折,终究是扛不住了。
  下了台,喉头发紧,牵起阵阵刺痛。
  他心思便更乱了,匆匆卸了妆,拉起喜子就往家赶。
  夜色浓稠,几盏稀疏的煤气路灯,玻璃罩子蒙着厚厚的尘垢,嘶嘶作响,光晕勉强舔舐着戏楼飞檐,也施舍给下方一小圈坑洼的泥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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