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谣 第384节
他比出手势,笑道:“十文。”
“我一个梅花糕才两文。”我嘀咕着排出十个铜板,在他跟前坐下。
待他提笔拿开镇纸,我道:“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其他不要多问。”
“那是自然。”他一脸了然。
我想了想,又问:“你帮我作诗多少钱?”
他眼眸一亮:“你要我给你做诗?”
“嗯。”我认真道,“文不对题,深奥晦涩,令人捉摸不透,觉得异常高深的。”
“好说。”他伸出手指,“五两。”
我一顿:“多少?”
“五两。”他又比了比。
我嗤笑:“你还真会顺杆而上,落井下石啊。”
他笑笑:“有人一字当比千金,老夫这区区五两算得上什么。”
我白了他一眼,沉吟一阵,道:“算了,随便写写吧,初一月,落在井,万珠所供,群狼觊觎。要捞月,往东南,胜日乘船赏凌寒,孤山长亭望银野。”
他不解:“初一月?”
“月牙儿。”我不耐。
“后面几句是地名?哪的?”
“我瞎编的。”我皱眉,“不是让你别多问么!”
他一脸不屑:“这算什么,还不如我给你写呢,这样,三两银子如何?”
我一瞪:“要你写就写,废话什么!”
他撇嘴,唰唰落笔。
几个字很快写完,他以袖子扇了扇,也不管干了多少,折起就递来。
我在他一旁杂七杂八的书册下抽出一张信封,他忙叫道:“那个两文!”
我抛出两个铜板,将信封摁在他身前:“华州,埠璪,凌波楼,收件人,庄先生。”
他比手势:“十文。”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抽出匕首,“砰“的一下插在桌上,恶狠狠道:“你写不写,写就写,不写也得给我写了!”
周边不少行人被惊到,朝我们看来。
他比我还要凶狠的盯着我,盯了半天,一撇头:“写就写。”
待他写完,我将信纸塞入信封,用他桌上的雁字草汁封禁,而后拔出匕首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快近未时,阳光晒得暖和,我来到灵香楼附近,那几具尸体依然高悬,不少人围在那指点议论。
我去到昨日所见的那座高桥上,离灵香楼有些远,但能将视野收揽在目。
未时还未到,湘竹就出现了。
她抱着画轴,边寻目望着,边从一旁的石阶缓步上去。
衣衫同我一样朴素简单,只是发上自脖间围着很厚的布,露着一双眼睛在外边,仍引得不少人朝她投去目光。
我眉心微锁,心中像是有根琴弦被忽然拨动。
我抿唇,望回河道,几个衣着明媚的少女在湖边追逐嬉闹,笑声清脆如铃。
水波轻漾,能看到水里轻摇的小鱼,我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情绪,五味陈杂,有感动,有悲伤,有酸楚,却也有一丝丝清甜。
恍惚间,初到宣城时的喜悦激动似乎回到心头,那时我一个人背着包袱,带着攒了许久的银两站在城门外仰头望着宣城二字,跟个傻子一样咧着嘴,无声笑着。
想着快要见到爹娘了,想着我已经自由了,想着我可以和那些世人一样,推开窗户,楼下就是卖桂花糕的摊贩,每天都能闻着街上包子铺的香气醒来,想去听说书,只要拐个弯就成……
却是一场骗局。
鲜血淋漓的真相,击溃了我所有的美好憧憬,将我编织的未来彻底粉碎。
湘竹站在一个卖糖葫芦串的小贩的身旁,偶尔四下张望,偶尔垂眉发呆。
我没有去找她,存心跟她耗着。
过去两个多时辰,夕光吞天,千屋共霞,满城烟树被残阳映红,杳杳苍苍。
湘竹有些失望的怔在那里很久,终于转身离开,我这才走下石桥跟了上去。
她低着头走上西南面的主道长街,我望了圈,穿一条小巷去往前方转角。
她一步步走来,我确定她四周真的没人以后,这才迎面走过去:“湘竹。”
她一顿,抬起眼睛,欣喜道:“小姐!”
我上下打量她:“你怎么穿成这样。”
她略有些尴尬的垂下头,静了一瞬,道:“小姐,这里不便,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抬眸看了眼远处桥头的熙攘人群,回过身:“跟我来吧。”
她极轻却极长的松了口气,应道:“嗯!”
第394章 十巫的人
找了座茶楼,我要了一个普通包厢。
湘竹跪坐在地,将画轴横置在腿上,手指微微揉着,看得出很紧张不安。
我将窗扇一一合上,在她对边跪坐。
伙计送来一壶红茶,两盘点心后离开,湘竹忙去提壶斟茶,手指一抖,洒了许多。
她略有些尴尬,不觉倒满一杯,轻轻放到我前面,低声道:“小姐。”
茶水滚烫,热烟袅袅,我端起来喝了口,她忙道:“小姐当心烫!”
“我还怕它不烫呢。”我将茶杯放在桌上,平静道,“你也不必叫我小姐了,我只是雇你,没有买你,何况你心里也从未将我当成过什么人吧。”
她避开我的眼睛,顿了顿,抬手将脸上面纱缓缓摘下。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缚着黑色膏药,血水凝在上面,像坑坑洼洼的沼泽泥地。
记忆里她有双明亮灵动的杏眸,如今布满血丝,连眼型都快要分辨不清了。
“怎么弄成这样的?”我问。
她看着花瓷茶盏:“小姐,你,你不恨我么……”
我摇头:“已经不恨了。”
我珍爱那块双生蝶玉,得知被她拿走之后我确实伤心愤怒,可到底不至于让我记恨上,毕竟我活得已经这么累了。
茶几旁有一樽桂花熏香,搁在地上,倒流的烟气如仙境瀑布一般。
湘竹将画轴放在桌上,轻声道:“这画上女子是我,我本是秉州武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六年前,我害死了我的庶妹和她的闺友,逃去了柳州,阴差阳错成了你的丫鬟。”
“难怪。”我道,“原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早就不是了,落水丧家的犬罢了,偏我自己认不清这一点。”她垂下眉,“拿走双生蝶玉后我就已经后悔了,杨家不是我能得罪的起的。我逃出辞城以后依然每日躲藏,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但一直想找机会将手里的玉卖出去。最后一番辗转,我撞在了何郎的手里。”
“何郎?”
“小姐还记得辞城玉店里那个年轻掌柜么?”
我点头。
“小姐定不知道,因我将玉拿走,惹得你在店外哭闹,所以他很愧疚,一直想帮***回那块玉。而那时我终于寻到一个买家,恰是他朋友,他得知后便顺藤摸瓜,用一笔更丰厚的银子将我引了出去,捉住了我。”
说到这,湘竹微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压低了些:“被擒之后,我一直哭怨,做小装怜,编排了很多小姐的不是……”
“所以他将你放了?”
“没有,只是趁他疏于防备之时,我逃了出去,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较量。”
“第一次?”我皱眉,“还有几次?”
“第二次,在辞城去往穹州的水路上,我们又碰到了。”她双眸迷散,似陷入沉思,“当时我们同乘一艘舟船,在柳州秋木群山的陵安口时,我们遭了水贼。何郎有勇有谋,船上四十七人在他的带领下同水贼斗智斗勇,也是这番遭遇,我对他刮目相看,但仍怕他将我捉走,舟船还未靠岸,我便跳船游走,只是没想到才过去两日,我们在穹州重又遇上。”
“倒算是缘分了。”我道。
“是啊,穹州那么大,三十多个城池,我们竟在一个荒村小道上狭路相逢。我当时彻底认命了,我将包袱一扔,伸出手臂,很潇洒的看着他,对他说要捉就捉吧。”
“后来呢?”
“他没有捉我。”她苦笑,“他从马上跳下,将我取笑了一番,就将我一起拉上了马。”
我忍不住冷笑,提壶给自己的茶杯斟满。
其实也挺可以理解,湘竹生得娇俏漂亮,聪明伶俐,骨子里又古灵精怪,这样一个活泼的姑娘惹人喜欢确实无可厚非。
我问:“那我的玉如今在哪?”
“被,被我们卖了……”
“卖了?”我提高声音,不掩怒意,“'我们';?包括这个店主?”
“不怪何郎!”湘竹忙道,“是我的错!”她眼眶发红,内疚道,“那时他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的名声因鸿儒石台而不好听,又因为在店门口曾气急打过春曼……所以我知道后添油加醋,将小姐说成了一个专门欺压刁难下人,动不动对人拳打脚踢的恶毒女人,何郎这才,这才不想还小姐那块云竹璧的,不怪他的。”
“那怪你么?”
她垂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我冷笑,“你靠着诋毁我去过潇洒的生活,还卖掉我心爱的玉石,一句对不起?”
她咬住唇瓣,蓦地俯首在地:“对不起小姐,是我不好,以前我年少不知事,我……”
我心里气恼,别开视线:“说吧,今日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她仍俯首在那,似不敢开口。
“怎么不敢说了。”我道,“能让你不惜来找我,将这些事情一一告诉我,是出了什么事?”
“何郎,何郎死了。”她抬起眸子,含着泪道,“因为害怕被杨家找到,何郎将店铺卖了,带着我四处游历,后来我怀了孩子,我们便留在南州侯泽的一个村落。本打算待我坐完月子就走,可是今年年初溟海地动,环海一带起了瘟疫。何郎懂些医术,决定留下来照顾村人,这一留便又是数月。直到一个月前,溟海再度地动,浪潮急退,海水翻腾,天际竟出现许多长着双翅的大龙,何郎说那是应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