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怪蝶 第60节
外边忽然起风了,刮得树叶窗子窸窣乱响,沈舜华思绪回来,想起从前的事儿,心软了下来,沉默后问道:“阿京,她喜欢你吗?倘若不喜欢,强留在身边,那她终将会成为个有形无神,或者有气无色之人,什么气质之性都会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或许是有一些喜欢的,但我喜欢她,一眼见着就喜欢了。”这话问出来,轮到晏鹤京沉默了片刻。
这是他不敢直面的疑惑,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哄骗自己强扭的瓜放久的总会有甜的一天,当日离开婺源,他不在姚蝶玉面前提起会回来求娶之事,并非是忘了,而是不敢提起来,他怕听到她说不愿意。
“身为女子,嫁人之后要相夫顺夫,夫死不是持节就是殉情,这世人多认同这个观念,义烈但近于残忍,阿娘并不认同这矫枉过正的观念与礼教,寡妇也好,妇人也好,黄花闺女也好,你口中的小蝶好,那么就是极好的,你喜欢她,阿娘也会喜欢,但生在名门中,享受荣华富贵时,会被名声所束缚,而再过个十几二十年,这晏家是你与兄长当家了,也可能是只有你一人。”沈舜华说到这儿,停顿一下,声音有些发颤,“你兄长出入锋镝之中,往来战争之内,披上战甲离开后,唉,谁也不知有无归期,你身边的妻子需得识大体有家教,要对你有所助益。你若真喜欢她,阿娘与你兄长,会给你在爹爹面前缓颊,许你纳她为妾,你若一辈子真心待她,她也不委屈,之后你再从那些贵女中,挑个合眼的成亲,可好?”
所谓妾,在世人看来都是以色侍人之人,爱着妾而另娶妻子,何尝不是一种薄幸呢?
晏鹤京笑了笑,他想要的并不是这种以利益为上的结果,他与她名分上只能是夫妻。
他没有再回话,阿娘这一关算是过了一半了,别人的关不好过,他这会儿处处受限,为了姚蝶玉好,要先静观其变,不能露太多心思叫人看透了,一旦被斩断后路的话,他就无法在斡旋中得胜了。
沈舜华看他含笑沉默的样子,以为他是答应了,松口气后又板了脸,要他这些时日安分一些:“你没有把狸奴带回京城来,是明智之举,月华耿耿于怀,还记着那个流掉的孩子,这些年她也没能再怀上,如今见了谁都要说狸奴阴气重,这话不好听。”
“我听秋娘说,堂嫂活生生打死了狸奴的猫儿,狸奴是知道了这件事,才跑到九江去的吧?我若在京城,她哪里敢这样对狸奴。”晏鹤京提起这事儿来就有气。
祖母还在的时候,他的堂嫂对狸奴的厌恶更是不加掩饰,时常在祖母面前说他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弟弟不疼,偏疼那外四路来的东西,护得和个宝贝似的不让她到长辈处立规矩……
言语之间厌恶到极点,若是后来他没有把狸奴带回自己的院里养着,这会儿狸奴估摸已经重新投胎转世了。
“阿娘知你护短,但这会儿你忍忍,别弄鱼头来拆,到时候你爹都不给我面子的话,你可就烧香拜佛去吧。”沈舜华没好气瞪他一眼。
“知道了。”晏鹤京漫应下来。
……
有沈舜华护着,之后晏鹤京没再被晏尧臣责骂,但他不被允许出府了,他早料到会这样,欣然受之,当是在府里调摄身子,为日后能当个健壮的新郎官做准备。
半个月后,晏怀瑾忽然离开了京城南下去了,再回来时深秋悄至,他还带回了狸奴。
狸奴在九江过得滋润,圆滚了一圈,她看见晏鹤京,鼻头红了,蹬蹬跑过去哭泣:“哇,哥哥,我在九江看到大哥哥的时候吓得命都少了一条,还以为你死了。”
猫有九条命,少了一条,还有八条,这狸奴,真把自己当猫了,晏鹤京失笑。
看到狸奴出现在京城,晏鹤京并不意外,他猜晏怀瑾南下,是奉了爹娘的命到婺源去打探姚蝶玉去了,他心里挂念着别人,逗了一会儿狸奴,就让秋娘带到别处玩耍。
这么多日不见姚蝶玉,心中自然想念,秋娘走后,他目光灼灼,问晏怀瑾:“她如何?”
见问,晏怀瑾笑得意味深长,饶有兴味道:“是有趣的人儿。”
姚蝶玉确实有趣,有趣到见一面都难,谁能想到她早在半个月前就离开了婺源,外出游学去了。
“她过得好吗?”听了这话,晏鹤京舒展的眉头里流露出惊喜之色。
“很好。”看他这样痴,晏怀瑾暂把实话放在肚子里。
还是不在此时告诉他了。
免得他意气用事,狂为乱道。
沈舜华这几日里没闲着,一直在晏尧臣面前替晏鹤京缓颊。
晏尧臣行事一板一眼,不是个随圆就方的人,起初不肯让步,说这非礼的关系上不得台面,冒犯了世俗道德还轻慢了礼教,非要晏鹤京和那妇人断个干净。
沈舜华见他不吃软,脖颈一梗,拍案强硬起来:“!你自己没做个好榜样,哪来的脸皮要儿子遵守世俗道德?你当年不也做了许多不法的事情?我敢说若我当年嫁给了别人,你也会做出阿京一样的事儿来,好,你不如他的愿,那我就弃夫,把你弃了,两个儿子我带走,之后纳妾还是娶妻,只我一人做主。”
一物降一物,晏尧臣明知这是气话,也得服软,想着那姚蝶玉如今是个有身份的人,叹三声气后答应了:“那就依夫人的意思,纳为妾室吧。”
“都是我肚皮里出来的孩子,我才应当是那个真正做主的人。”沈舜华没了耐性,气到极点,继续骂了几句,把怒气泄个干净才住嘴。
……
妾不如妻,但这妾进的是晏家大门,就不是件小事了,往日里有人拿着一纸靠身文书来当奴仆,都得经过一番商讨,纳妾更要重视,晏尧臣在议事堂设了个家宴来议谈晏鹤京纳妾之事。
晏鹤京赴宴之前到案前研磨,走笔写了封信交给银刀:“你现在拿着这封信出府,若申时三刻后仍不见我从府里出来,你就把这信交给御史大人。”
银刀不知信里的内容,但看晏鹤京的肃容,想必十分重要,他小心翼翼把信放到胸口处收着:“是,公子。”
家宴即是家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题直入。
晏尧臣放下酒杯,扫开喉咙,道:“婺源姚氏之女,姿仪美好,虽曾为人妇,与阿京是非礼关系,但她如今无夫,又与阿京有缘,纳为妾,按情理,无可厚非。”
今日说是议谈,其实是要把纳妾之事在晏家过个明路罢了,晏尧臣意已决,堂下的亲属长辈也只能说好:
“阿京今年也不小了,纳妾以娱以生福德智慧之子,算得上是好事临门。”
“那姚娘子的爹爹是个人物了。”
“这姚娘子已然饱练世故,想来日后进了晏家会事翁孝,事夫顺。”
晏鹤京静静听着这些话,不做一声,等时辰到了,才起身慢慢踱到堂央。
他的步子沉稳有力,仿佛每一步路都仔细斟酌过,犹如他的心思一般。
在他站起来的那刻,堂内人声忽绝,只有一阵脚步声响。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晏怀瑾太阳穴一紧,隐隐有感,待会儿晏鹤京不会与在场之人无法再理智谈议,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怕吓到的狸奴,让秋娘先带她离开。
晏鹤京轮眼看一眼周遭那些神情莫测不明的人后,淡然开口:“我是要明媒正娶,将她娶为妻子。”
话音刚落地,数人倒吸一口气,紧接着细碎的人声在堂内飘荡,打断这些细碎声响的,是晏尧臣的一声怒斥:“混账东西!”
怒斥之后,叔伯婶姆开始说起道理话:
“这不是一桩好姻缘。”
“人再好,可惜不清白,这说出去,叫人笑话。”
晏鹤京不去回应晏尧臣的暴怒,也不去理会堂上的人如何说,脸色柔和得似乎没有一丝锋芒,但说的话可不见一点纤细,一字一句的,和针一样刺人:“宁夏镇的副总兵与蒙古河套的部落勾结,前不久忽然发动叛乱,御史大人举荐兄长为此次平叛的总兵,但我想兄长是有重伤在身,暂时不能临危受命,派去平叛的将士屡战屡败,如今尚不能攻入河套地区,陛下为此事徒落得焦头烂额。我随兄长出入战场有几年,学得兄长用兵之法,打过胜利之仗,这些年又四处游历,颇为熟悉河套地区,倘若我前去请战,想来能暂解陛下燃眉之急,若打胜了仗,我则向陛下赐婚,打输了我则葬身异乡,一生不娶也好。”
听了这话,沈舜华吓得脸无人色,如何也没想到晏鹤京会打这个主意,急得甩手:“阿京,你万不可冲动行事。”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才肯罢休。”以功请婚,这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好一个别开生面的威胁,晏尧臣气得不轻,怒目向视。
晏怀瑾早知晏鹤京的想法,今日他会做出爱个女子胜于爱己的态度来,在他意料之中。
他本想帮他一把,看来是不需要他出手了。
听了晏鹤京的话,堂上的人忽然丑态毕露,各有心思。
晏尧臣在晏家的地位至高无上,他死后必定是由他两个儿子来继承家业,晏怀瑾身为将军,谁知哪天就死在沙场上了,没个定数,这些年里,晏尧臣对晏鹤京的教育颇为苛刻,但怕他会出什么意外,落得个后继无人,所以从不叫他成就事业,随他游手好闲。
若晏鹤京死在沙场中,而之后晏怀瑾也在沙场中丢了性命,那么他们在晏家中的等级名分会发生转变。
这是一件极好的事儿。
晏鹤京眼神冷冷,看着那漏壶慢条斯理说:“还有一刻,若银刀见不到我人,就会将我的请战书立刻送到御史大人那处。”
第96章
这晏家里,晏鹤京最聪明,胆大心细,出手多能胜利。
晏尧臣再怎么拘泥,也不能真的看着儿子去死啊,所以这一回,晏鹤京是赢了。
他赌赢了,无人再敢面诤他强占人妻之事。
得了允许,晏鹤京次日就收拾了包袱要回九江。
他要继续在九江为理,沈舜华不解:“过两个月就是吉日了,娶了妻,还要继续在九江吗?”
“还有案件没有处理完,就算要回京城,也得过个两年,等案件结束了再说。”晏鹤京回道。
“什么案件,要这么久?”沈舜华觉得晏鹤京在撒谎,摆摆手,无奈道,“罢了,你这性子,谁都劝不动。”
“阿娘你别不信我,真要两年。”晏鹤京笑着解释,“我巴不得明儿就把她娶回京城。”
“好,信你一回。”
晏怀瑾带狸奴回京城时,并未把那些猫儿带来,他早知晏鹤京会回九江,就不让那些猫儿白受那舟车的劳顿了。
狸奴不喜欢京城,准确的说是不喜欢没有晏鹤京或者是晏怀瑾的京城,这会儿要不要回九江去,她皱起小脸,有些犹豫。
晏怀瑾常年不在家,一年里她只能和他见几面,这会儿他要在京城里休养好长一段时日,她想留下来,又惦记自己的那些猫儿。
“去九江吧。”晏怀瑾抚平狸奴堆起褶子的眉间。
在京城的狸奴小心翼翼,不见一点朝气,在担惊受怕中成长着,脸颊上的肉都消了不少,总归是束缚太多了。
狸奴听话:“好。”
秋日的风凉快爽肌,晏鹤京正午便带着狸奴启程回九江了。
晏怀瑾仍没告诉晏鹤京姚蝶玉已经离开婺源的事儿了,回去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早知道晚知道,他都不会轻易放弃,那何不让他多欢喜几日?
有狸奴在,或许他会把那愤闷之气稍压一些。
送他们出城后,他只叮嘱了一句:“好好照顾狸奴,她胆子小,你别吓坏了她。”
“嗯。”晏鹤京坐上马车之后,望着那即将驶去的方向变得格外沉默,不见了早晨时的喜色。
谁都看得出来他有心事,但没人敢究问一句。
秋风愁煞人,马车乘着凉风远去,一行人夜住晓行,四日后就到了婺源。
离开时是夏日,回来时是秋日,日子隔得久了,婺源都变了个样儿,银刀以为整日价一副痴痴的神气的晏鹤京到了婺源后会迫不及待找上姚蝶玉,谁知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找了酒馆住下,次日才让他去姚家一趟。
想着不久之后可以吃上喜酒,银刀的心里忒欢喜,眉开眼笑前去,却是抹了一鼻子灰,哭丧着脸儿回来的,回来后他支支吾吾在晏鹤京耳旁说了一番话。
姚蝶玉离开婺源已有一个月了。
听着消息,晏鹤京搭在膝头上的手指轻轻扣着,一别如雨的结果明明在自己的预料之中,可是真正面对这个结果的时候,一颗心如同被碾碎了一般疼痛难言。
姚蝶玉果真是没良心的。
有良心的话,就不会趁着他受人牵制时,一封信也不留下就离开了。
离开差不多有一个月,所以兄长是知道的,怪不得启程前会那样嘱咐,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去官府吧,查路引,看看她去了何处。”
“是,公子。”银刀擦擦汗。
人出远门,身上必须要有路引。
这一年里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姚蝶玉聪明了不少,她自知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有这个路引在,晏鹤京找到她如同掌上观纹,但话也说的好,钱可通神,所以她去官府写路引时,贿赂了官府,伪造了一份路引。
然而她还是小看了晏鹤京。
钱可通神,而权可改命,这世道里的生存关系就是天牌压地牌,晏鹤京在官府查不到她的路引,当即就猜得她伪造了路引。
那官府的人不是傻子,见事情败露,哪敢不和盘托出自保头上的乌纱帽,当即翻出那存档的路引交给了晏鹤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