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怪蝶 第6节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韩羡禺一家也在用膳。
韩羡禺是吕凭的亲叔叔。
韩崇龟和韩羡禺二人各自娶了妻子以后仍同住一堂,韩崇龟死后,吕仕芳与弟媳余采薇相处不和睦,主动提出要分家,那余采薇也有积怨,一听吕仕芳不满自己,她也闹了起来,然而妯娌之间吵吵闹了数年,最后还是因为贫穷,没有分成,只分了灶。
吕屏入狱后,姚蝶玉几次庆幸翁姑与叔叔一家分了灶,要不然家中多三张嘴巴,她只怕一日也挺不下去了。
韩羡禺晚膳吃得丰盛,三菜一汤,三菜里还有一盘纯荤菜,想来那韩羡禺今儿在赌坊里赢了不少。
荤香飘得满堂都是,同在正堂里用膳的姚蝶玉自然是闻到了。
熹姐儿和苏哥儿吃着没几粒米的粥水,眼巴巴望着旁边桌子上的荤菜,吕仕芳两个孩儿一脸馋样,觉得掉礼伤面,且说她本就和名义上的叔叔不对付,见不得他们一家子好,更见不得自己的子女羡慕他们一家子,不就是一个赌鬼和一个长舌妇吗?她眼睛一瞪,恨恨地呵责了熹姐儿一句:“快些吃,吃完勤快些,帮你嫂嫂打扫蚕房去。”
吕仕芳呵责的是熹姐儿,苏哥儿听见呵责的声音,便也不敢再看了。
受了呵责,熹姐儿眼圈泛红起来,低头喝着没几粒米的粥水,姚蝶玉看在眼里,把手里的蛋黄夹到熹姐儿碗中,开口缓和气氛:“你俩都快些吃,吃完就可以吃冰糖葫芦了,嫂嫂回家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张叔,买了两串冰糖葫芦。”
吕仕芳听到姚蝶玉买了不必要的零嘴儿,本想呵责她乱花银子,可一想到堂里还有讨厌的人在,为这一点小事动怒会伤了自家的脸面,于是把嘴里的话都咽了下去,默不作声喝起粥。
熹姐儿和苏哥儿听到有冰糖葫芦,三两下就把碗里的粥吃净了,姚蝶玉把锅瓦瓢盆洗干净后才把冰糖葫芦拿出来。
晚膳后打扫过蚕房,姚蝶玉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事儿,今日经历了些不好的事,又不能如愿救出吕凭,身心俱疲,她简单洗漱之后,走到卧榻前,揭起流苏,上榻睡下。
睡着后的姚蝶玉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因不愿意做官服,惹怒了晏鹤京,然后挨了八十大板,板子一次一次不留情落下。
在梦里她也受不起这样大杖,又羞又急,疼得头晕目眩,可是晏鹤京冷漠面孔却在视线里越发清晰。
他可是一个血肉筑成的人啊,怎能无情冷淡成这样。
八十大板全部打完后,她才从梦里醒来。
明明是个梦,姚蝶玉却吓得浑身流虚汗,两目大张,两眼一合上,脑海里就想起晏鹤京那张面孔,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起身点灯,把方才做的梦详细记到册子上,写完还气呼呼写了一句粗俗之言:么娘么爹,鸟官掌权之日,救出夫君真是水中捞月、火里求泉的难也!
第11章
姚蝶玉本籍徽州婺源县人,爹爹姚远山还在世上的时候家中并不受穷,她刚出生时,姚远山怕徐遗兰哺育孩儿辛苦,于是找了两个乳娘来乳养孩儿。
姚远山只得姚蝶玉一个独女,心里自然是喜爱非常,见她小小年纪就爱读书,当即花费数金,给她延请了当地知名的女傅,教她写顺朱儿,并授以《论语》《小学》诸书。
可惜姚蝶玉得知识的时日只有半年,半年后,家中不幸,突遭了巨变。
姚远山是个卖木材的出海商人,做海上生意的人最怕的便是那能吞噬一切的风浪和惨无人道的海贼了。
姚远山十分不幸,在一次出海后再也没回来,听同行的商人说,他在半途中遇到了遮道抢夺的海贼,好不容易从海贼手上逃出,却遇到了风浪,最后葬身在海底,不见一点骸骨。
姚远山遇难以后,家中一切财产,什么田地商铺,各地的山场等等,皆被叔伯兄弟占有私吞了去,徐遗兰是个弱女子,根本挣抢不过,告官反遭诬陷与人通奸,险些落入监狱之中,自己丈夫留下的泼天之财,最终只得了几两,还有丈夫留下来的几个用木材做成的玩具。
那些用木材做的玩具,是姚远山亲自做给姚蝶玉的玩具。
拿着这些不值钱之物,徐遗兰回到自己的本籍九江府,买了两亩田地,一口水车,下田力作,将姚蝶玉这个孩儿一点点拉扯长大。
家中出事时,姚蝶玉年纪还小,是个写顺朱儿连笔都握不稳的年纪,记忆弱弱,从富贵到贫穷她没有什么感觉,要不是成婚前徐遗兰拿出那价值数十两的簪子给她作为嫁妆,她根本没有想起来以前的事。
模模糊糊记起来后,姚蝶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脑子不大灵光,记事的能力颇弱,不写下来,没准半个月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开始写起随笔,平日里遇见的有趣之事、害怕之事,她都会详细写到纸上去。
写完今日的梦和入狱的事儿,姚蝶玉往前边翻了翻,无意间叫翻到了溺女婴的事上。
那日回到家中后她虽然害怕,却还是把所见所闻写到了册子上,边写边抖,边抖边哭,连那男子的容貌都详细写了一通,就差把人给画下来了。
她是哭着写下来的,字迹写得歪歪扭扭,有好几处地方墨迹因泪水而晕开,字形不成形状了,姚蝶玉没有勇气在这一页纸上停留太久,随意扫一眼后,就和碰到烫山芋一样迅速合上了。
因着一个梦,姚蝶玉对晏鹤京的恐惧,无形中又高了数百尺。
后来迷迷糊糊睡去,晏鹤京也常在梦里穿梭,弄得她后半夜说口苦,叫头疼,嘀嘀咕咕骂晏鹤京不是什么好鸟,熹姐儿起夜时听到了,次日用早膳的时候,她好奇问道:“嫂嫂昨日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梦?”
姚蝶玉睡眼困倦,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摇着头回了个嗯字:“算是吧,但只是梦而已。”
“那今日我去打扫蚕房就好啦。”熹姐儿摸着姚蝶玉的青白的脸颊道,“嫂嫂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蚕今日开始休眠了。”姚蝶玉早上一起来先去了蚕房,大部分蚕已把头高高昂了起来进入了休眠日,休眠时的蚕并不需要喂食,“休眠要一日一夜,蜕皮后还要休养好几个时辰才吃东西,所以今儿和明儿都不用打扫了。”
“那桑叶是后日再去摘吗?”熹姐儿问。
“是啊,现在摘了它们也不吃。”姚蝶玉耐心回道,“放上两日又不大新鲜了,浪费了。”
听到这儿,熹姐儿眉开眼笑:“嫂嫂今日是一直在家中了?能不能陪我读读书?”
“能是能,不过我要把前先存的浮丝拿去换钱。”
“嫂嫂存到一斤浮丝了啊?”
“存了两斤呢,这几日下雨,有些潮湿了,所以要早些换,早些换能多卖几文钱。”
“那我陪嫂嫂一起去。”
“好。”
从蚕茧上取下来的浮丝,一斤可换一百二十文,不过若是浮丝较为精细,一斤则能换来一百五十文了,姚蝶玉把浮丝整理好放进框里,带着熹姐儿准备去南门的绸庄丝铺。
浮丝能做冬日棉衣的填充保暖物,也能重新打成线织成湖绸,现在冬日已要过去了,棉衣暂时不被需要,那把浮丝卖到绸庄丝铺里能换更多银子。
姚蝶玉带着熹姐儿出门不久,碰到了跟在银刀身后的金月奴,两人手里拿着缝制衣服的工具。
银刀脸上笑意浅浅,用余光看了眼姚蝶玉,暗道一句忒凑巧。
晏鹤京的小厮怎会在这儿?姚蝶玉没看到银刀脸上笑容,带着疑惑上前与金月奴打了声招呼。
两人边走边简单叙完寒温,金月奴忽而问:“你去晏大人那儿求过情了吗?”
“求了,没用。”晏鹤京的小厮在一旁,姚蝶玉不愿意多说昨日之事,忙把话题转移,“姐姐拿着针线,是要上门给人做衣服?”
“是啊。”金月奴脸上满是笑意,遇到了极大的喜事一般,“晏大人要做夏日的官服,请我前去量体裁衣,一日的工钱就有一两八钱,做三日,就有四两银子了,这大地方来的官,出手就是阔绰!”
“多、多少?”姚蝶玉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定在原地,两只眼睛瞪大了。
“一两八钱啊。”金月奴被姚蝶玉的声音吓了一跳,拍着胸脯没好气道,“你一个看着柔柔弱弱的虫娘,竟也能发出霹雳喉一样的声响,声音再大一些,我可要被你吓晕了过去。”
一旁一直默默不语的银刀在此时插了一嘴,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期待:“姚娘子是不是想起什么事儿了?”
“是啊,我想起我其实就是那个姚氏……”姚蝶玉欲哭无泪,声音极小,嘟嘟囔囔回了这么一句。
早知给晏鹤京这个鸟官做官服,一日就能拿上一两八钱的工钱,她昨日把脸皮撕掉也要承认自己就是李城郭口中的姚氏。
“没有再想起别的事儿了?”这不是银刀想要的答案,他有些着急了,“姚娘子不如再想想。”
姚蝶玉哪里能想起什么来,她在痛失工钱之中无限伤心,一两八钱,她熬油费火织一个月的布也只能挣上八钱。
如果能回到昨日就好了。
所说钱财之物是强求不得,可是送上门来,已经摸到手的钱财都抓不住,她果然就是个命穷之人。
姚蝶玉连叹几声气,鸟官……不对,这晏大人果然是个好人,也是只好鸟啊,是她有眼无珠了。
怎么在侧旁敲击,姚蝶玉这个不能记事的莲蓬脑袋都不开窍,银刀无奈了,遵着另一个计划,继续说:“晏大人畏热,想快些穿上夏日的官服,既然姚娘子也会针线活,不如一起去?你俩相识,正好有个伴儿。”
说到这儿,他怕金月奴会不高兴,误以为两个人做一件衣裳工钱会减半,语气加重,补充一句:“晏大人说了,不管几个娘子做一件官服,一日的工钱都是一!两!八!钱!”
第12章
金月奴和银刀说的话,姚蝶玉听了一会儿难过一会儿高兴的,情绪变化太快,最后面容失去了控制,明明是高兴的事儿,她的嘴角却挂着一丝苦笑,但是眉眼喜色宛然,尤其是那双清亮的眼睛,成了两条弯弯的缝儿。
银刀这会儿比谁都紧张,他十二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姚蝶玉身上,哪曾想她听了一件这么高兴的事后竟是哭笑不得的面容,好似有什么为难之处,他在肚内酝酿的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他家公子还说了,只要过来帮他量体裁衣,桑园里的桑叶随意摘。
这对于一个没有地种桑叶,每日都要去城外摘桑叶的蚕娘来说是一件天降大馅饼的好事儿吧。
瞧瞧,他家公子为了得逞奸计,胸中的计策都快和诸葛先生一样丰富了。
银刀一面琢磨姚蝶玉的反应,一面在心里活着络。
想到晏鹤京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姚蝶玉下意识要拒绝,可喉咙失声了,张着个嘴干着急:“那、那个……”
“小蠢娘犹豫什么,一块儿去。”金月奴听到工钱不减的话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就算两人平分一两八钱,也是笔意外之财了。
金月奴扯着姚蝶玉的袖子,主动帮她应下了这份活儿。
一旁的熹姐儿比姚蝶玉还高兴,姚蝶玉不知所措,犹豫了许久:“我、我能先去一趟绸庄丝铺吗?”
金月奴一听便知姚蝶玉要去做什么,嘴里似骂非骂来了一句:“你就非得今日去换这破丝吗?明日换也是那个价。”
“怎么就是破丝了,破丝也值一百五十文呢。”姚蝶玉缩了缩脖颈,余光看向熹姐儿。
熹姐儿乖巧懂事,当知那些豪气的宅院,闲杂人等是不能随意进入的,她双手接过姚蝶玉手中的浮丝,道:“那我就先回家中去了,嫂嫂快些去吧。”
银刀恨不能立刻把姚蝶玉带到晏鹤京的宅院里头,熹姐儿一走,他就在一旁催促:“两位娘子,我们快些走吧,我家公子晚些时候还要去府衙里审讯犯人。”
说罢,不等姚蝶玉点头,他提步就走。
“走吧走吧。”金月奴见银刀动了脚,拉着姚蝶玉匆匆跟了上去。
“月奴姐姐,我眼神不大好,待会儿由你来替晏大人量体吧。”姚蝶玉踉跄走了几步,等步子走稳当后说道,“我来提笔记录。”
“成。”金月奴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了。
……
晏鹤京自买的宅院距府衙有一里三尺远,坐落在南街上。
南街上重垣列屋,多是些地主贵族的巨宅,没有什么商铺,姚蝶玉几不曾踏足。
到这儿来看到那些高耸巍峨,庭院深深的宅院,她会有些眼红的。
姚蝶玉一路低头,跟着银刀的脚步走进了粉墙环护,绿柳周垂的宅院中。
进了宅院,她的眼睛仍然只管着纤尘不染的青板路看,不敢看向四周。
宅院深邃幽静,所经处绿树垂阴,幽花夹道,饶有隐居气象,即使不抬头看四周之境,姚蝶玉也能感受到宅院的轩敞奢华与深致雅气。
行约百武,纡回历数门,四周仍不见仆婢一人,唯有小犬小猫相搏的模糊凌乱之影。
吠声与铃声相杂,小犬打不过小猫,哀嚎着,夹起身后的尾巴跑走了。
金月奴怕猫也怕狗,见院里有猫狗在,形容惨改,吓得躲到姚蝶玉身后去了。
银刀见状,笑道:“这是家养的猫狗,不抓挠人,两位娘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