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错 第82节
······
月上中天,照着山岗下潺潺流动的溪水。
燕回半截身子浸在溪水中,半截身子枕着溪旁的青石,望着那轮高高的明月。
他想去带走阿久,可是,她还会和他走么?
她怎么能对顾峪那样好?怎么能喂他吃药?
她生气了,因为他重伤了顾峪,她对他也起了警觉防范之心。
她之前那般央求他,央求他和她一起走,他为什么要狠心拒绝?
他总以为,日后还有机会,等他助镇南王成事,或者至少,等他杀了顾峪,为镇南王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再夺下几个城,报答镇南王的这份恩义,就能心安理得带着阿久走了。
可是晚了。
他的阿久不要他了。
她坚持了那么久的情意,别后三年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她一直都说,要随他一起。她从前不肯怨怪他一句,对他总是温声温语……
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他了……
这些年背井离乡,他都不曾觉得阿久不要他了,而今,她就在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他却发现,再也抓不住她了。
她忘了么,她六岁就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唤他“阿兄”,与人打了架不敢回去睡,也是赖在燕家与他同榻而眠,及笄之年问他,是否愿意做她的如意郎君……
他放弃过,在远离故土、见不到她的三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只要她过得好,她的如意郎君不是他也就罢了。
顾峪算什么如意郎君?他哪里值得阿久那般对他?
那是他的阿久……
他的阿久,真的再也不要他了么?
他真的要永远失去她了,再也没有机会娶她为妻了么?
燕回闭上眼睛,整个身子都难以压制地愤怒地颤抖着。
第57章
顾峪的伤势在七日之后没有恶化, 几处表皮小伤已经愈合,唯有腰间一处深些的伤口还需小心护理,不过, 军医说, 伤口没有化脓腐烂,而顾峪又无别的不适,应当是在好转。
姜行就没那般幸运了。
他的伤并不比顾峪重,可惜伤口一直不愈合,疗治七日,总时不时地发烧。
“夫人,大郎君又高热不退,您快去看看吧!”
自从姜行受伤,姜姮便遣蕊珠过去照顾, 这日傍晚,蕊珠又急匆匆来报, 哭道:“大郎君好像不行了!”
因着顾峪在养伤,姜姮没有告诉他, 独自去看姜行。
短短七日没见而已,姜姮差点没有认出兄长, 怎么瘦成这样?
他是外伤,又不是脾胃出了问题吃不下饭, 怎么如此消瘦?
负责照护姜行的军医看见姜姮红了眼眶,怕人责难自己, 连忙解释:“姜将军之前就一直吃不惯这里的东西,自从受伤,伤痛难忍,更吃不下饭了, 每日也就喝些稻米汤,一日瘦似一日。”
“我不能死,我还没有立功,不能死!”
那厢榻上的姜行不住呢喃,垂下来的手紧紧攥住褥单,嶙峋枯瘦。
“大郎君这些日子总这样说,高热的时候说,清醒的时候为了逼自己吃饭,也这样说。”
蕊珠幼时,见过姜家在前朝呼风唤雨的样子,彼时的姜行作为青州第一世家的嫡长子,锦袍玉带,顾盼风流,不知令多少世家女郎见之倾心。
谁能想到曾经那般风光的世家子,会落到如此田地。
“大哥,”姜姮在榻旁坐下,柔声说道:“你不要着急,好好养伤,伤好了,有的是机会立功。”
姜行似从睡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睛,怔怔望姜姮片刻,“阿姮,你来看我了?”
姜姮轻轻点头。
这些日子忙着照护顾峪的伤,她一直无暇过来,早知兄长瘦成这般,她该早些来看看的。
“阿姮,你怪我么?”
约是人之将死,心神都变得脆弱,又是背井离乡远在岭南,身旁只有姜姮一个骨肉至亲,姜行少见地温声细语对她说话。
姜姮不答,只劝他放宽心,好生养伤。
“你怪不怪我,骗你去寒水潭玩耍,骗你说卫国公溺了水,骗你去救他?”
姜行忽而对自己做过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
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如果没有那次,或许顾峪没机会见到他的小妹,或许他不用棒打鸳鸯,不用重伤燕回,不会与燕回结仇……
姜姮并不想提这些旧事,沉默不语。
“阿姮,不要怪我,那时卫国公如日中天,我还曾得罪过他,我必须拉拢他。”
“别说了,你歇着吧。”
姜姮站起身。
“阿姮,不要走!”
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衣袖,“阿姮,大哥没多少时日了,再求你一件事。”
“大哥死的窝囊,一个军功都还没有,日后回朝,实在没有脸面,你可否请卫国公,酌情,为我记个小功?”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大哥,别想那些了,好好养伤。”
姜行拽着她的衣袖不放,“你答应我!答应我!”
姜姮迟迟不答。
姜行的喘息声便越来越重,不甘心道:“横竖是个死,与其死在这里,不如让我死在战场,我现在就出城去找镇南王,死在他们的手里,总也算死于王事!”
死于王事,就算功劳。
姜行推开来劝阻的军医,下榻,奈何双腿早就支撑不住身子,瘫在地上挪动都费力。
“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就那样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双拳捶地。
才捶了几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大郎君!”军医和蕊珠赶忙把人扶起来,见他本就枯槁的眼睛此刻已入行将就木之态,一口气都上不来似的。
“大哥,你别这样!”姜姮亦来扶他。
“阿姮”,他反手抓住女郎手腕,像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阿姮,给我报仇!杀了燕回!杀了燕回!”
“杀了燕回!”
“答应我,杀了燕回!”
他双手都攥住女郎纤弱的手腕,瞪圆的眼睛牢牢钉在她身上,气息忽如灯灭,眼睛却依旧大大睁着,只那瞳孔扛不住生命力的消失,一瞬涣散。
他的手还蜷曲着,但是没有力量,抓不住东西了。
他的身子倾倒下去。
“大郎君!”
军医捉脉,探鼻息,又一番施救,终是无力回天。
“夫人,姜将军殁了。”
姜姮整个人亦是僵的,手臂下意识蜷缩在怀里,躲避着兄长抓来的手。
那双眼睛还望着她,死不瞑目,似在追着她嘱咐,要为他报仇。
······
客死他乡的将士都不办丧礼,今日死,明日就装入棺椁埋进了丛葬墓地。
葬毕兄长第七日,姜姮依旧没有叨扰顾峪,独自来墓地祭奠。
祭罢兄长,又在赵青墓前奠了一碗酒。
这里是一处小山丘,山中常有妇人劳作,时而会唱着山歌。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短,问郎长,
问郎此去何时返。
歌声清脆,和在风里,拂过一块块墓碑。
姜姮静静听了会儿,起身离开,一回头,见燕回就在身后。
自从顾峪伤势好转,因为戒严不许百姓进入山川林泽耕作渔猎的禁令就撤了,按说燕回应当早就有机会像从前一样悄悄潜出城去。
为何他还没有走?
燕回手里握着一把短刀,他离她本就不远,又向前逼来两步,与她近在咫尺。
“阿久,杀了我吧。”
他扯过她的手,掰开,将明晃晃的短刀塞进去,复又握紧,引着她朝自己刺来。
姜姮用尽浑身的力气对抗,不肯伤他分毫。
她怎么下得去手啊?
六岁相识,十八岁被迫生离,十二载相伴相知,三载的思念佛前发愿,终于再见时,他安和无恙。
如今,他却要叫她亲手了结了他……
听了她三年祈愿,为她遂愿的佛祖会笑话她的。
“阿久,杀了我,为你大哥报仇。”他抓着她的手腕,这样说。
姜姮努力撤着手,把短刀横在手中,不叫刀尖朝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