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39节
我轻声安慰:“无妨,不必担心。我们去的人多,若真有异动,立刻就会撤回来。”
目光掠过他身后,看向那些躺在土地上的人。
有孩子正发着高烧,脸色通红,昏迷不醒。老人浑身裹在破毡下,呼吸断断续续。
再这么熬下去,只会一个个倒下。
村长喉咙一哽,望着我,声音带着悲意:“公子大义,我们无以为报。若说宁愿为公子赴死,却是忘恩负义,白费了公子为我等平民付出的心血。您不顾严寒酷雪,不畏风雪,一心救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若公子未曾到此……这村子早该被积雪掩埋,绝无一人残喘。”
他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下。
我心头一震,急忙俯身将他一把托住。
冰冷的手掌中传来他单薄的重量,我低声道:“万万不可。”
村长抬头,眼中混着冰雪与浑浊的光,声音颤抖:“公子千万不要再涉险,务必要平安归来。”
我将他扶直,给了他一个沉稳的眼神,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村长放心。”
话音一落,我再未迟疑,提步向前。
身后的人一齐跟上,风雪扑面,脚印深深没入雪里,向着破庙的方向走去。
逆风而行,北风呼啸,像无数细碎的刀刃齐齐刮在脸上,又冷又疼。
雷霄与雪独一左一右走在我前方,躯体如两堵墙般为我挡去些许风雪。
肩膀上的斗篷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深陷在厚雪中,拔起时伴随着“咯吱”的声响,艰难至极。
越往高处走,风声越大。
雪粒被卷上天,又猛地砸落下来,砸在颈脖、耳后,冰冷刺骨。
脚下的路也愈发险恶,石头与冰块交错,稍不留神便会滑坠。
我咬紧牙关,指节在斗篷下攥得发白,脑中闪过一个快要被遗忘的画面。
那是我十二岁,在侯府的第五个冬天。。
那年也同样是这样的天寒彻骨,我躲懒,总躲在花棚里。
因为花棚里生着炭火,暖气蒸腾,比阴冷逼仄的仆人房里要好过得多。
可后来,被二公子撞了个正着。
于是,一整个冬天,我便被罚着每日在院中扫雪。
雪落得极快,我的扫帚才甫一扫过,那薄薄一的层白就又落了下来。
我的手掌冻得通红,肿胀发痒,裂开的口子被寒风一吹,痛得钻心。
可我不敢停下,只能一遍遍机械地扫着,直至眼前突然发黑。
我强撑着张开双臂,平衡身体。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前院传来吟咏声,是宴席宾客,贵人们吟诗作对,围炉赏雪,推杯换盏。
那些笑语声透过风雪传来,像是一道鞭子抽在耳畔。
我恨极了,眼泪顺着冻僵的面颊滑落,落在裂开的皮肤上,比刀割还痛。
终于支撑不住,我扑倒在雪地里。
这偌大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我一人,我紧闭着双眼。
雪片不断落下,砸在眼睑,砸在唇上,手指痒痛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慢慢地,雪浸湿了衣襟,我的呼吸声比风声还要重。
恐惧一点点涌上来。
我怕自己真会这样埋在雪里,再没人记得。
我在心里胡乱许愿,祈求小娘能来接我,祈求神佛能将我带走。
那是我昏过去前最后的念头。
可再睁眼时,我已躺在仆役房里,满身湿冷,烧也退下去。
我竟生生挺了过来。
那一刻,我忽然想,也许越是贫贱的命,越是硬。
我恨不得自己就葬身在大雪之下,可我却没有赴死的勇气。
此刻,眼前同样是扑面而来的风雪。
我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积雪,心头涌起的回忆几乎要把人压垮。
可我不能表露出来。
我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决不能自乱阵脚。
收紧斗篷,我沉声道:“折返吧,别再白费力气了。我们回去,看看能不能再搭起一处新的避风棚。”
风雪声呼啸,掩盖住我的心虚与惊惧。
脚步难以再向上,别说是我,纵然雷霄、雪独这样有武力的人,也未必能安然登顶,更遑论那些病弱的百姓。
我脑中飞快地盘算着,剩下的粮还能支撑几日,柴火能否再撑一夜,避风棚要如何补修,那些一直高烧不退的人们……能否熬过今晚。
正一筹莫展之际,雪雾间忽然闪过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却坚定地一步步靠近。
待走近些,才看清是村里的一个年轻汉子,满脸冻得通红,嘴唇开裂,眼里却燃着几乎压抑不住的光。
他拼命挥着手,嗓音颤抖着喊:“来人了!朝廷来人了!”
大家心头同时一震。
风驰已抢先开口:“真的吗?在哪里?”
那村民喘着粗气,几乎跪倒在雪地里:“远远看见人马了,还没到村口,村长让我快来和公子报信!”
我只觉轰然一声炸响在耳际,喜意翻腾得让我差点失控:“太好了!”
我差点大吼出声,随即猛地转身,吩咐道,“雷霄,你脚程快,立刻去迎!”
雷霄应声,健步踏雪而去。
我们也顾不上脚下泥泞,跌跌撞撞往山下走。
寒风依旧凌厉,可心口却热得发烫,像火焰灼烧。
待快至村口时,雷霄已先一步折返。
他的神情带着抑不住的激动,嗓音嘹亮:“少爷!是李将军!是李将军来了!”
我怔在原地,呼吸急促,似被风雪呛住,一瞬之间失了声。
下一刻,双脚不受控般抬起,我顾不得酸痛,拼命奔向村口。
剧烈的呼吸声夹杂着风嚎,胸膛起伏如擂鼓,我整个人都被汗水浸透。
那股曾叫我胆寒的压抑与孤绝,此刻被炽烈的情绪冲刷殆尽,只余一片汹涌的热。
这一次,他没有置身事外。
他真的来救我了。
曾经,在烈日暴晒下,我心底却像身处寒冬,冷汗直流。
而此刻,在风雪扑面的严冬中,我反倒仿佛置身岩浆,热浪翻涌,几乎将我烧穿。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不觉将身后的人远远甩开。
骤然勒停的骏马溅起大片雪雾,马上人的眉目在风雪中尽数显露。
这一刻,时空似被狠狠扯开,旧与新的记忆交叠。
从在大雪中死里求生的徐小山,到血气翻腾却心如死灰的徐小山。
从被上天眷顾、得以改名换姓的卫岑,到被寄望为稳重大义的少东家。
我没有变过。
无论名字如何更替,身份如何更迭,骨子里我始终是那个在困境中渴望被人拉住的我。
雪虐风饕,天地皆白。
李昀像每一次我见到他时的模样,自风雪深处而来,恍若画卷上走出的神迹。
他眼底那一抹关切清晰无比,像穿透了重重风雪,直直落在我心口。
我心底重重哀叹一声。
哀叹那积压已久的心雪,在这一眼之下,轰然消融。
李昀翻身下马,两步跨走到我面前。
他额前覆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胸膛仍散着蒸腾的热气,在这冰天雪地里格外刺眼。
我的嘴角勾了一下,下一瞬又低落下去,在他站定之前,我扑了上去,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他身上的温度灼人,像火炭一样逼得我小声喟叹,胸腔深处一块空缺处,被骤然填满。
仿佛这是我遗落已久的东西,终于回到怀中。
这份满足几乎将我冲垮,让我全身发颤。
自京城离开时纠结郁郁的心绪,顷刻间似都随风雪消散无踪。
李昀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失态,身子一僵,片刻后才抬手,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即将我托起。
我们的目光短暂对上,他神色微动,却很快移开,略略偏过脸去。
我这才骤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冒失,好在随行的人尚未完全靠近,想来隔着风雪也看不真切。
“我……”我才开口,就被他打断。
他后退一小步,与我拉开了点距离,然后说:“粮食和柴火都带足了,叫你的人过去一同卸下吧。”
我点头应下,声线克制。
心底翻涌的千言万语,只能暂时压下。